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灵前脚才掐断通讯，林落雪后脚就出现在他面前，面色很不友善。当然灵觉得林落雪对他友善才可怕，自然说上两句：“落雪回来啦，你先坐我去沏茶。”林落雪缓缓落座，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怎么就是她心中的家呢?她绕绕金黄色的卷发，不轻不重道：“不问问我在学院过得如何吗?”灵把疑问句改成无起伏的陈述句：“你在学院过得如何。”

林落雪软下身子看眼前的热茶生出腾腾白雾，从灵的角度看是她绿色眸子蒙上一层纱。“不怎么样，麻烦死了，所以我这就回来了。”灵点头，“回来了也好，你不在我身边我未免牵挂你。”林落雪想，我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在外向外走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她们大多都不牵挂家里，比方说你的那些徒弟们，也许也有只是我没看见，唔，以偏概全怎么了，我的错误太多不缺这一个。好累，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家遭遇这一切。

林落雪端起杯子闷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似乎要烧穿喉咙。灵着急道：“你就不能慢点喝？”“不能。”

之后这一场景陷入诡异的平静。灵见她阴郁着不说话，试着挑起话头：“一路奔波幸苦了，累的话回房间休息，我有打扫。”林落雪抿紧下唇，心中不尽悲痛。为什么你还能好好和我讲话呢，难道要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凭什么。凭什么你过着清闲日子而我这么殚精竭虑痛苦?为什么非是你这种人是我的亲人?我这般痛苦，是为了什么呢。

灵捏着杯子的手有些无力，在杯子掉下去之前先一步放回桌上，他觉得林落雪一定有话和他说，不过他先看见林落雪的眼泪，她任其流，沉默。

灵慌张又小心翼翼走到林落雪身边，试探着问：“落雪?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抱歉。”他这个长辈在林落雪面前扮演认错的凡人的角色，林落雪直起身子看他，你哪有说错话，是我擅作主张不服管教，你总是这样子，什么都不知情就做好认错的准备，我还能怎么数落你呢。

灵在她面前确实是下位者的姿态。林落雪转身回自己房间，灵暗道不妙，亦步亦趋跟上去。

林落雪连门都懒得关，她急匆匆翻出抽屉里的刀，觉得心情忧郁难解，撸起袖子对着胳膊就是一刀。她畅快一瞬，又觉得不够，但灵已经抓住她的手腕。于是林落雪抬头，用一种凄凉惨淡的神情看他，灵也觉得刺痛，血缘关系的血液那么没理由。

林落雪没收力，割开泛白的真皮层又颤颤冒出血珠。灵见她小臂层层叠叠都是难消的伤痕，无言松开手。林落雪也恢复平静不再流眼泪，血像红色的溪流爬上手臂。

“你都看到了，随便你怎么骂我，我无所谓。”灵低头靠在她身上，“落雪，别这样，你知道我不会责备你的。”她手上的血液终于都蹭在了与她相拥的灵身上，白衣服，红血液，真刺眼。林落雪抓起灵的手臂，再度与刀比划上“有同样的伤口的话，你是不是就能理解我的痛苦了?”灵却不安挣扎，吐出那个禁忌的词语。父亲。“你父亲不想看到你这样，我也是不想让落雪受伤。落雪，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的。落雪，你的父亲也是我敬爱的兄长，我们一样痛苦，只是方式不一样。”

林落雪任灵给她包扎伤口。忽地开口：“我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灵赞同，接着问“你想知道他更多的事吗?”嗯，以前你从来都没有讲过。我有私心啊，我和我哥相处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只是作为我哥时发生的事就连是身为他的女儿的你我也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林落雪不知道他话里的那点点骄傲和仰慕是不是真的。“真诚一点不就好了，之前满嘴小心翼翼的话你也不嫌费心思考。”灵又做出往常一样认错的表情，低眉微笑。你不知道我哥多好，他不介意我寡言少语“你?寡言少语?”哎呀是之前的事啦。

我想外出游历专研植物学家里人不同意，是哥他支持我的梦想说服家里人，他说，小弟啊，你就放心在外闯荡吧，家里的事我会处理的，别忘了回家看看，做不到也要多寄信啊。我当时说的好像是，我会想念你的，现在确实是想念呢，想念到想要他借我的身体回来。

虽然吧，唉我还是直说好了，我哥和我不是双胞胎却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尽力模仿他，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我继续以他的言行举止活下去。所以我是不能接受这与他相像的身体受到伤害的，抱歉。

灵说完也不管林落雪有没有好好接受信息兀自看向窗外。“有时我真的觉得，你比我还疯魔。”林女士做出评价，无可救药的兄控太复杂她难以理解。

灵先前见过小侄女一面没什么感觉后来接到消息赶回家来不及了，后来搭房子种地隐居不愿意再离开云游重蹈覆辙。心理上想弥补林落雪同时行为举止越来越像他哥，镜子里相似的面孔湛蓝的虹膜想到逝去的兄长痛苦折磨，孤独从未被他本人提及。

他看着水流中的脸愈觉这面容像哥哥，只不过太狼狈，哥哥才不会那样，好好洗脸擦擦眼泪又努力牵动肌肉扯出一个笑容，他要代替哥哥活下去。之前坐在哥哥怀里去摸他的脸想找寻两个人相似的地方摸到嘴角，母亲说你们笑起来一模一样，他的兄长尽了完全的责，该他接任。对从火海中幸存的小女孩，他尽力微笑：“落雪，来叔叔这，我们回家。”可哪里又有家。两个幸存者在烧焦的天地间相撞夕阳火一样红血一样红。林落雪累极倒在灵怀里她看着天幕闻着黑烟难闻的味道。

前提是要活下去，远离这地方的是是非非找了现在的居所附近的居民民风淳淳很友好灵还是惶惶不安落雪还是抵触他，但又不知道还能依靠谁过早叛逆。

“我其实不是存心想和你闹别扭，只不过习惯了说一些那样的话，毕竟我觉得你……”灵出手捂住林落雪的嘴，这样示好太别扭了看把孩子为难的裙子都抓皱了。“照平常那样相处就好，我也习惯了。”林落雪长呼一口气，灵就像是被电打得一样闪到一边捂着手，好像林落雪吐出都不是二氧化碳而是剧毒气体。“你这家伙……”林落雪伸手，自然而然抓到一只耳朵，自然而然用力。果真是习惯了。“下回我伸手什么的你不用赶着过来让我打了，好奇怪……”于是叔侄相对无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重新开始?要从哪里重新开始。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开始，该死的血缘，莫名其妙的家恨，无法原谅的彼此，养育之恩孺慕之意就算有也被遮盖。会有除了恨之外的感情吗？别求开始了，敢问到何时结束。二人就算维持着平衡。我要恨你，如果我不能恨你，如果我接受你的过错，我会立刻去死。想不到失去亲人朋友的我还剩下什么，那时你我并不熟悉。我要让你恨我，作为哥哥的弟弟，我要确保她的女儿平安长大。“落雪，我们不能去死，哥哥还有我，你是他的女儿，我照顾你也是应当的。”巧妙僵持维系，要么两个人一起痛苦，要么去死，没有除此之外的选项。

当她终于想起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被不知名物质刺得心脏发痛。自己的人生早就已经完了，她长到这么大就像是幻觉，对父亲母亲的记忆越来越薄弱生命里那个男人的比重越来越多她感到无比惶恐，蜷在墙角她又希望灵能来看她，拥抱是极为嫌恶的但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了，当她察觉到不可忽视的依赖，当她意识到这么多年的恨都是虚假的——灵对她说，尽管恨我吧，别再记恨自己了；她果然还是不能抛弃，永远不会原谅，但在这虚假的借以排解的恨之后会是爱吗。不，她绝不承认。

林落雪想到那块窥测未来之镜的启动所需之一，晶石。于是灵把这些带着特殊意义却所剩无几的矿物熔成一粒坚硬的石子，镶在戒指上。结束过去恩怨纷争的林落雪，带着一身伤痕的林落雪，郑重接过戒指戴在食指上，开始新的旅途。谁共饮、有诗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