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武戎马半生,有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豪气,也享过家财万金、挥霍无度的荣华,甚至临老了也是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他这一辈子,靠近过权力中心,也尝试过急流勇退,还经历过无法言说的神鬼之事。天津卫几经权力更迭,世事变换,顾家不但屹立不倒,还开枝散叶,都离不开他本能的趋利避害。到了古稀的年纪,他把一切都看的很开,自觉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惊讶。
直到那二人到来。
他们到来时,顾玄武正擦着装着老妻照片的相框。听到木门响动,他拖长了声音:
顾玄武“老三,你个兔崽子,都他妈的好几十岁了,还不知道敲门……”
他苍老的声音在看到来人时戛然而止。
来的是一对夫妻,男人一身黑色中山装,约莫五十几岁,长得有些普通,眼里却饱含着复杂的情绪。他微微屈起的臂弯里搭着一只女人的手。挽着他的女人虽然看上去有了年纪,穿得也是件灰突突的包身长裙,却着实有着旁人少有的十分风韵。她生的娇小,一双眼睛波光流离,唇边挂着一丝冷漠又玩味的笑容。
岳绮罗“顾大人,别来无恙。”
那女人开口,声音一如顾玄武记忆里一样带着刻薄。
岳绮罗“看来你活不了多久了。”
顾玄武觉得他们熟悉,又觉得他们陌生。他扯着嗓门中气十足地大声说:
顾玄武“放你娘的狗屁!岳绮罗你也是个老太婆了!”
张显宗“绮罗,”
男人宠溺地拍拍臂弯里的女人的手:
张显宗“好了。”
被称作“岳绮罗”的女人便咬了咬牙,傲然别过头去。如此孩子气的动作,放在她身上竟让人觉不出半丝违和。
顾玄武“张小毛子,你也老了,成了个糟老头子。”
顾玄武虽然还是一张臭嘴,却老早就就在老妻去世时有些看破红尘。此时见了几十年前,甚至可以说是“上辈子”的故人,口气随意的却好像几十年也未曾离开彼此。
顾玄武“糟老头子配上小老太婆,哈哈哈哈哈,好,真你娘的好。”
岳绮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请自便地在扶手椅上坐下,颐气指使地对张显宗道:
岳绮罗“张显宗,你有什么话快点说,一会儿还要走呢。”
张显宗“好好好,你且等一等。”
张显宗柔声应着,走到顾玄武身前:
张显宗“二栓,我坐下了,不介意吧?”
顾玄武“少他妈给我整那个幺蛾子,我介意你还能跪着啊?”
顾玄武大咧咧地说道,将手里老妻的照片郑重地在桌子上放好,掏出对襟上衣口袋里的一对石球转起来。
顾玄武“你们找我俩来干啥?”
张显宗见他还是那个炮仗似的脾气,摇了摇头:
张显宗“我们是来道别的。”
顾玄武手里转着石球一滞:
顾玄武“滚蛋,话说的好像咱们之前几十年有多熟悉似的。”
岳绮罗“张显宗,我饿了。”
岳绮罗很不乐意听顾玄武说话,于是站起来。
岳绮罗“你们俩说话去,我不耐烦听,我要去吃饭。”
张显宗“抱歉,绮罗,待会儿我再给你赔罪。”
张显宗带着歉意对她笑了笑。
张显宗“那我们待会儿见。”
岳绮罗“你可得快点!”
岳绮罗隐隐带了些撒娇的意思,语气却恶狠狠地:
岳绮罗“太晚了我可就自己走了!”
却也没规定“太晚”具体是什么晨光。
张显宗“好好好。”
张显宗点头。
张显宗“我一定尽快。”
岳绮罗推门离去,屋里便吹进了一股冷风。
顾玄武打了个冷战:
顾玄武“哎我了,真他妈的肉麻死老子。”
他的面孔固然已经早早生了老态,行为举动却一如四十几年前的青年模样,此时半个身子探过八仙桌:
顾玄武“你给这老妖怪下什么迷魂汤了,她居然、居然给你撒娇?!”
张显宗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显宗“信不信我拆了你这老骨头。”
顾玄武“咳。”
顾玄武缩脖清了清嗓子:
顾玄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显宗“我和绮罗下午要就要离开天津了。我俩这些年,认识的人多,熟人却少。这次要走,本来也是想悄悄的。可是思来想去,毕竟和你也是七十几年的老朋友,这一去大约也不能再回来,就想和你道个别。”
张显宗说话还是那么不紧不慢,让顾玄武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顾玄武琢磨了一下:
顾玄武“你要走,为什么?之前你都在天津,怎么不来找我?走了就不回来,去哪里?”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顾玄武“还有,你怎么能记得我?”
张显宗“你的问题这样多,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张显宗似笑非笑。
张显宗“其实我也是这几年才知道你的事,绮罗一直不肯告诉我。 她说你不是个好东西,我一直深信不疑。今日见了才知道,她大约是不想让我同你见面才这样说的。”
顾玄武越听越糊涂:
顾玄武“哎呦,你可给我说迷糊了。你是五十来岁正当年,我可都已经八十二啦,听不懂你说啥。”
张显宗“你只要知道,我虽然不曾因当年反你而后悔,却也是因此而感到遗憾的。”
他手里的那对石球从手中掉落了下去,在将铺了石板的地面砸了一道裂缝。
张显宗“你大概要说‘放你的狗臭屁’了?”
张显宗仿佛能洞察一切,只是那笑容却有几分怀恋。
张显宗“我从前会做一些关于你的梦,梦到我因为你而被胖揍一顿,无数只脚把我踢得口鼻窜血,可梦里的我是很心甘情愿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这些痛都是你会替我还回去的。”
张显宗“后来怎么样,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连起手来把他们打了个屁滚尿流,呵呵呵,跪在我们脚下叫我们爷爷。坦白说,二栓,那时候有你这么个朋友真好。”
顾玄武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眼皮子关不住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张显宗“后来,咱俩好容易从大头兵里、死人堆里一起爬了上来,做了文县的一二把手。你还是大包大揽,爱替我做决定,稀里哗啦给我娶了八房姨太太。八房啊,二栓,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想在床上累死我!可我究竟想不想要,你没问过我。”
张显宗“你想做个乱世枭雄,我也想;你想打出一片天地,我也想;你想叫人看了你都得俯首称臣,我也想。可是这种种想法,我都不能做到。为什么,因为上面有个你。我想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得先把你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