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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田“吁——”
张大田赶忙勒住缰绳,驴车在道边停了下来。待他下车,小乞丐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扶着驴车大口喘气。他饶有兴味地看小乞丐小小的鼻子呼出一团团白气,等她喘匀了才问
张大田“你……跟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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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的隆冬,往往来的要比周边其他地区晚一些。村里的人早就换上了夹袄、棉裤,天津卫的摩登先生和太太们,才刚刚披上厚呢大衣。
张大田推着一车用竹筐装了的水灵灵的小黄瓜、小萝卜,呵着白气进了城。城里的热闹繁华没能扰乱了他的眼,他正了正棉帽,瞥了眼城门处站岗的卫兵,便重新驱动了驴车。
他此行进城,是为了去给城里的几户人家送些小菜。自从他的傻病好全了,他就总琢磨着法子让家里富起来。张家从前是瓜农,这西瓜、香瓜一过季,田里就没了收成。听他娘洪氏说,往年家里到了冬天,她和他爹都要出去做工。大冬天,洪氏要洗成盆的衣服,手指冻的又红又肿,还生冻疮。他爹张老大有点手艺,就四处跑车做木活。
头几年,他的小姐姐还没出嫁,就在家里照顾他。后来,小姐姐熬成了老姑娘,也不能因为照顾他就不成婚,终于还是嫁了人。没人照顾他不行,他娘怕他又跑到外村拦着十几岁的小姑娘喊“绮罗”,只能留在家里,为此家里已经有五六年的冬天没有进项。
好在他的病终于好了。去年夏末卖西瓜的时候他就琢磨,冬天要做些什么才能有钱可赚,至少不要让父母再去做工。谁知真叫他琢磨出来,和他爹搭了几间棚屋,种起了小菜。反季的菜不好种,他试了一个冬天,种的菜死了大半。不过今年他倒是有了经验,种出的小菜虽说没有暖和的时候个头大,但总归新鲜水灵,头一波就卖了好价钱。
车上的是顾府早早买下的第二批,他心疼爹年纪大了,自告奋勇去送菜。因着他的病才好了没两年,张老大开始还不太放心,怕他见了城里繁华被迷了眼。谁知带他进了城,就发现张大田竟不为灯红酒绿所动,这才放了心。
张大田是从心里瞧不上这天津卫里的繁华的。倒不是这里不够热闹,而是他觉得不够新鲜。听他爹说,他小时候并不是这样,却是个最爱凑热闹的猴儿。自从十二年前看瓜地被狼掏了心窝,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回,又疯傻了十年,再好转后就好像变了个人。
他娘还说他疯傻的时候有许多怪癖,最大的一条就是爱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拦住了也不动手,就看着人家傻笑,叫人家“绮罗”。
这算是个什么毛病?张大田此时赶着车悠笃笃地在青石路上前行,心里慢慢琢磨。他看向路边穿着呢大衣、露出一道旗袍边的富家小姐,又看看梳着一条大辫子、围着厚围巾挎菜篮子的平民少女,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都是水灵灵地如同他车上盖着厚棉被的小菜一样,可是他并不觉得她们同村里那些老大妈有何不同。
最多就是颜色好些。
还有喊别人“绮罗”……绮罗又是谁?张大田想到此处笑了笑,别不是他娘为了叫他早点娶媳妇而编出来哄他的吧。
他心里一遍遍想着“绮罗”,手里的缰绳操控着驴车向顾府家的巷子驶去。顾府很快就在眼前出现,他早已经在心里默念“绮罗”几百遍,可还是一无所获。
送菜的车是不能进正门的,即便这顾府只是租界里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也是讲就贵客正门进、布衣偏门来的习俗。他上次来,直接从第一个路口拐了弯进的角门,可这次却鬼使神差地想从从正门路过。
那扇漆了木漆的大门紧闭,黄铜的门环在冬日的寒风里轻轻晃动,大门上的牌匾笔迹清秀、颇有风骨。张大田隔着棉手套摸了摸鼻子,并不觉得自己知道“风骨”二字不对劲。
巷子深处突然吹来一股劲风,一下子迷了他的眼。张大田“哎呦”一声,眼中就流出几滴泪来。他把手从手套里拿出来,抹了两把眼泪:
张大田“狗日的风,吹的老子眼泪都出来了……”
边说边睁眼接着看那大门。
拉车的驴子不知何时停下了“得得”的蹄子。张大田双眼模糊,眼中的世界变得朦胧且有着扭曲。
恍惚之间,他仿若已经站在了顾府门口,回头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斗篷下露着浅红色衣裙的少女站在台阶下。那少女梳着齐刘海,有一双顾盼流离的大眼,薄薄的小嘴唇轻轻翕动:
岳绮罗“张显宗,我们这次从正门进好不好?”
张显宗……张显宗……
张大田“……好。”
他喃喃开口。
没被灯红酒绿迷了眼的张大田,此刻矗立在寒风之中,被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幻象迷住了。
采买“喂!你不是那个送菜的吗?”
突然路口处传来一声呼喝,张大田一下子从迷梦之中醒转。他定了定神,看到叫他的正是那顾府的采买。采买一脸不悦:
采买“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得从角门进,你怎么还跑到正门来了,以为自己是谁?这边走!”
他连忙拉了缰绳,催动驴子前行。
顾府的后院此时正鸡飞狗跳。采买检查了他送来的小菜,带着几分满意:“
采买很不错,要是你家的菜都是这个样子,我倒是可以考虑长期从你家进。这样吧,下次你再来,也别都是些小黄瓜水萝卜,有点什么别的菜,不然也是要吃腻的。”
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个粗布的袋子:
采买“这大洋是这次的菜钱,你查查。”
张大田作出一副笑脸:
张大田“那还能少,您还能骗我不成。”
他边说边接过袋子打开,从里头摸出三块大洋,十分自然地塞到采买手里:
张大田“您看,这不还多出来三块嘛!”
采买“哟,看不出你长得傻里傻气的,还挺上道。”
采买顿时笑的满脸褶子,把大洋袖进袖口。
采买“行了,赶快收拾收拾滚蛋吧。下旬可别忘了来送菜!”
张大田“好嘞!”
他应着,把大洋揣进怀里。这钱袋子沉甸甸冷冰冰,他却觉得热乎乎地像一块烤地瓜。他想,他爹娘自己用的省,给他倒是舍得花钱。这些钱除了上交一部分给她做家用,剩下的还要给爹娘各扯几尺布做衣服才好,还要买一刀肉、一包茶、一包烟叶、一包糖豆……
却忘记了自家没有人爱吃糖豆。
因为送菜,他起的很早。
从顾府出来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有点光亮。张大田捏了捏袖口的暗兜里塞的几枚钱,决定吃一碗豆花暖暖自己的肠胃。
他的车上其实是有两个杂面馒头的,可是干干巴巴的也难以下咽。想着想着,他就走到了豆花挑子前,把驴车往墙下靠了靠,跳下车来要了一碗豆花。
张大田“不要小葱香菜。”
他吸溜了一下冷出来的鼻涕。
张大田“放点辣椒。”
也忘记了自己在家也是常吃小葱香菜、不爱吃辣。
豆花很快盛好。他也不用勺子,端了碗就喝了一大口。豆花热乎乎、咸滋滋、香辣辣,张大田再咬一口馒头,觉得也没那么难吃了。
正吃的热乎,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炙热的视线正望着他。张大田敏感地看过去,发现是一个正蜷缩在墙角的小乞丐。那小乞丐穿得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百家衣,带着一顶黑黝黝的帽子,帽子下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瘦的只看得见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她似乎是个女孩子,两条结的乱糟糟地麻花辫垂在胸前,既邋遢又可怜。
张大田看她的目光灼灼,显然是眼馋自己有吃又有喝
他向来是个心硬的,此刻却被这双眼睛瞧得心化成了一滩水。他又抠了两个钱出来,要了碗不要小葱香菜却加辣子的豆花送到小乞丐面前,还记得放一只瓷匙。
小乞丐接过豆花,笑的灿烂如同她身后刚升起的朝阳。张大田被晃的晕晕乎乎,把怀里刚刚捂热的另一个油纸包的馒头也拿了出来。
张大田“吃吧。”
乞丐“大哥哥,谢谢你。”
小乞丐的声音也很单薄,带着少女的清脆。张大田瞧她生的瘦弱,想她再大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叫自己“叔叔”都够格了,便乐滋滋地做了“大哥哥”。他仔细看她脏兮兮的小脸,又觉得她生的好看。比大街上搔首弄姿的老娘们儿、插花带金的富小姐、素面朝天的大姑娘,都要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可是他就算是善心再大,也不打算捡一个小乞丐回家,毕竟他家才刚刚有了起色。他和这小乞丐面对着面一同吃了豆花和馒头,然后又从怀里的钱袋子里摸出带着体温的四枚大洋放到小乞丐的手里:
张大田“去买套衣服,再洗洗干净,到大户人家找份活干吧。”
说完他就站起身上了驴车。
驴子的蹄子声“得得得得”的再次响了起来,张大田驾车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且因为街上人多,他想走也走不快。出了城门,他回头看了看,却看到驴车后边跟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张大田“吁——”
张大田赶忙勒住缰绳,驴车在道边停了下来。待他下车,小乞丐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扶着驴车大口喘气。他饶有兴味地看小乞丐小小的鼻子呼出一团团白气,等她喘匀了才问:
张大田“你……跟着我呢?”
小乞丐抬起头,一双青眼出奇大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点点头。
张大田“为什么?”
乞丐“因为我没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张大田咧开嘴乐了:
张大田“可你跟着我,就不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岳绮罗“我叫岳绮罗,大哥哥,你叫什么?”
小乞丐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两只冻的通红的小手摆弄着两条辫子,天真地问。张大田听到“绮罗”二字愣了愣,眼前的小乞丐竟和记忆碎片里的红衣少女重合起来。他脱口而出:
张显宗“张显宗。”
那小乞丐的一双眼霎时间明亮地如同星子,竟然将这冬日的日头也比了下去。她带了一丝祈求和一丝探寻问:
岳绮罗“张显宗,我可以和你回家吗?”
张大田无暇去顾及她直接叫了他的全名这件事,只觉得自己要被她的笑容和双眼俘虏了去。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半晌才发出干涩的声音:
张显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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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