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十六年初秋。
厢房内,四下皆是红绸红纱红窗花,稍看一眼,便刺得眼睛生疼。贺纱坐在镜台前,只得将目光放在银镜里,来回琢磨自己的妆容,不由感慨这脂粉的神奇。
素璟为贺纱挽起发髻,插上繁琐金饰,步摇发出清脆声响,恍恍忽,听不出什么情绪。
大半月前的七夕灯会上,谭叙宁将写着贺纱名字的花灯放进水里,并双手合十地许了个愿。花灯飘飘摇摇,撞到一艘木船,眼见着船上的人伸手将花灯捞起,温文儒雅模样,正是文阅。
贺纱不知文阅如何说通谭叙宁为他牵这一线,但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的确动摇了。
帝王政改,贺戟原定七月末归朝,此后不再远征。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帮她实现愿望了。
也不知什么情绪涌上来,贺纱不敢去看谭叙宁,只是对文阅温柔笑着,眉眼如月牙般。
她一定不知道,此时的笑颜让身后多少灯火失色。
第二日,两家互换庚帖。
文定过后,择好良日,便张罗着大婚的事宜。
方方面面都稳妥至极,只是等到婚事将近,也不见贺戟身影。
谭叙宁来看她,脸上略带歉疚。
“还是没有你哥的消息。”
贺纱笑:“嫂嫂在也是一样的。等大哥回来,定要好好罚他,嫂嫂你不准拦我啊!”
谭叙宁喜这一片红妆,心情好了许多,只笑道:“是呀,该罚。”
锣鼓喧阗,京城一派喜庆。两家都是名门,排场盛大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众多百姓也殷切捧场。想来平时文阅与贺纱的名声都是极好的。
曾经有一半女子想不通文阅为何单恋贺纱,也有一半男子不解贺纱为何迟迟不嫁,到了此时,不论是谁都不由感慨一句,这两人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遂闪着一把一把的泪光祝福这对新人。
城门处一人一马不顾护卫阻拦,扬风起尘疾驰至贺府门前,只听家仆说主子都去了太师府,又策马扬鞭往太师府去。
太师府厅前红绸高挂,唱辞清朗。
长期习武的关系,年过廿八的贺纱着一袭大红喜袍,仍是风姿卓绝,翩若佳人。身旁的文阅喜色更盛,平日里温煦又沉稳的脸此时挂满了掩不住的笑意,倒像个孩子似的。在众人的喜乐声中,一对新人正要拜天拜地,却听门口一阵马蹄喧嚣。
忽然有人闯入,李朝天纵身拦下,极快的寒光直逼那人首级。八尺大汉急急避开,翻身下马,亮出军中令牌,朗声道:“贺将军家眷何在?”
一纸书信,一副衣冠。
贺戟辞世的消息是一把大火,将谭叙宁脸上的荣光燃成死灰。
于嘈杂中听闻贺云书一声惊呼,贺纱连忙扯下喜帕。日头正盛,强光将众人都隐去,只留下谭叙宁孤落的背影。她倒在贺云书怀里,似已然枯萎模样。
贺纱卸了一身凤冠霞帔,快步上前。她脸上施了脂粉,并不显得苍白,但她颤抖的手却接不住那副衣冠。那军中莽汉有些无措,他竟一时心急,坏了人家的婚宴。心里念叨着早一分迟一分都好,为何偏巧赶到这时,怕是贺将军在天之灵都饶不了他。
李朝天望了一眼忙着安抚众人的文阅,毅然走到贺纱身边。依她的意,为她开道回了贺府。
一曲新婚大喜到这里戛然而止。
众人唏嘘不已,有同情之,也有埋怨之。
只有诸葛镇云在席中抿一口茶,将笑意都掩在杯盏之中。
文阅向众宾及高堂深深一拜表示歉意,道一声“死者为大,请众人见谅”便追了贺纱等人而去。
红绸为白绫取代,贺府说不出的萧条。
谭叙宁深夜醒来,轻轻摇醒趴在她床沿的贺纱。
贺纱已经洗去脂粉,脸色就愈见苍白之色。相比之下,谭叙宁的脸色就好许多,神情也没有什么异样,甚至挂着温柔的笑意。
贺纱以为她想得开,却不料她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贺纱,是不是你哥回来了?”
轻柔温和的声音,敲在贺纱钝痛的心上。
她强忍着泪道:“嗯,他回来了。”
“带我去看看他好吗?”
贺纱没有说话。
谭叙宁还是温柔笑着,半晌,侧过身背对着贺纱。
轻声道:“你走吧。”
贺纱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她在哭。不知道怎么安慰,但有句话一直很想说。
“我不走,我会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话音未落,谭叙宁猛地转过身,明明纤细柔弱的手,却抓得贺纱肩膀生疼。
“那带我去看看他好吗?去看看他。对了,你哥一路奔波一定没来得及吃饭,他总是都是这样,每次回来都瘦了,我去给他做饭,好不好……”
贺纱觉得眼泪和谭叙宁并不相称,她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干抹不去。手背上一热,自己的泪也掉下来。
不想让谭叙宁看到自己哭的样子,贺纱用力挣开禁锢在肩膀上的手,转而一把将她抱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谭叙宁哭累了终于睡下。贺纱和衣躺在她身侧,思及种种,眼泪无声息地流到两鬓,浸湿今晨素璟为她挽的新妇髻。
贺云书端端跪在祠堂前,望着那副铁甲衣冠,不知在想些什么。涕泪沾湿了衣襟,也全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