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预计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只有一阵莫名的馨香萦绕，柔软如绸，清凉如风。贺纱回过头，再次落入那般暌违千年的目光。
梅嫣捏出的死咒打在褚尚风背上，如同雪花滑落掌心，无声息地消散。
嘶——
不远处，马儿挣脱缰绳，狂喜着往褚尚风奔去。借着马蹄惊起的满地桃花，褚尚风广袖飞扬，拂起春风喧嚣，瞬间模糊他的身姿。待漫天粉霞落定，三人一马都已不见踪影。
“褚尚风！！！”
梅嫣一声凄厉怒吼，惊起阵阵燕鸣。
死咒既出，反噬如期而至。腹腔翻滚的血腥冲上喉头，逼得他猛吐一口鲜血。一身狠戾消失，只剩凄颓。
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般般刺痛他的心。
怎奈何？天奈何。
嘴角的血滴到手上，原来这样凉。梅嫣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其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漂亮得无可挑剔，却再也不是属于一个女人的柔和。如今的他，只是一个看起来是男人的怪物。
伤痛，比死咒的反噬还要钻心。
“我不过是喜欢着你，你又何至于害我成这般模样。”
李朝天离得近，无意听到，眼里闪过一抹异色。他哪里知道其中过往，只是见梅嫣一清俊男儿，又想起褚尚风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乾坤卦象中——
贺纱只觉身处一块飘渺虚幻之境，恍若九天。四处流光飞转，又像是万物静止，仅剩时与命。这般情景她从未见过，惊讶之余，下意识地紧握贺云书的手。
就是这样近，她却并未察觉贺云书的异样。
褚尚风正对着她，白衣白袍，青丝如瀑。平淡无奇的面容，眼神却深邃得让她不敢回应。
半晌，他说话了。
声音像清风一样，让人只觉得舒服，却听不真切。
贺纱茫然抬头，就见着他将手抬起，在自己额头上轻轻点一指冰凉浸骨。刹那间，她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所遇何事，连同最放心不下的贺云书，也一并忘了。目之所及只是一片雪白的广袖翻飞，如梦似幻。
贺纱不明白自己如何回的贺府，那个叫褚尚风的奇怪男子又是何时离开的。
恍惚觉得方才才是午时过一刻，眼下却已华灯初上。她站在贺府门口，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血迹也不见一丝。贺云书在她身边默然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吱呀一声，大门突然开了。
是文阅等人。
许久没有碰面，他还是一派书生气质，面容温煦，嘴角的弧度也不曾变过一分。
与他的坦然自若相比，贺纱显得尴尬许多。
文阅喜欢她，却不曾为难过她，任她讪笑着应付几句后仓皇而逃。月光冰凉，落在他身上却是无尽的柔和。
文阅系太师府嫡长子，以他的资历与学识，早已经可以入宫授学，他却坚持请风一职。每月中旬到将军府授课，七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其中所意为何，别说明眼的，就连瞎眼的也知道。秦襄想不通，大公子这样优秀的人，为什么非得吊死在贺二小姐这棵树上。
这样的事情，京城一半以上的女子都想不通。
“阿嚏——”
也不知谁在念她，贺纱突觉凉风飕飕来，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手劲一松，贺云书的小手就滑下去，隔着衣物拍打在身他侧，发出不大不小的闷响。
风吹落花，飘飘摇摇，落在贺云书肩头。随落花划过的光影，贺纱才注意到此时贺云书不同于寻常。
贺云书向来乖巧安分，却绝不是这样的沉寂，任何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不该是这样的神情。
正当贺纱心里有所警觉时，庭院里响起一阵轻柔脚步，带着兰草的香馨。
“贺纱。”
谭叙宁走过来，将她全身都打量一遍。贺纱见她神色严肃，本以为逃不了被责骂几句，但谭叙宁却并未置词。最终眼帘低垂，轻叹一声，领着贺云书走了。
贺纱突然明白过来。定是天香馆外打架一事传到谭叙宁的耳朵里，才惹她担心了吧。
望着谭叙宁纤瘦的背影，贺纱心里泛起一阵疼惜，夹杂着酸涩，搅得她心烦意乱。自然就将那一刻贺云书的异样抛之脑后。直到多年以后褚尚风提及此事，她才想起当时贺云书的神情，而后感慨，不过时也命也。
云书的卧房干净整洁，除必备桌柜外并无其他繁琐物件。多的是书经画卷，文房四宝，满屋墨香。
明月琉璃盏下的茶经五册，摞起厚厚一叠，是这一季的请风内容。谭叙宁细细讲着当日记下的注解，贺云书却并不认真在听。
问其缘由，并没有受伤或不适，只是说累。
谭叙宁愣了愣，随即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那今晚就先睡吧，明天起早补上，不然跟不上文先生讲课。”
“嗯。”
丫鬟很快备来热水热粥，贺云书说着不饿，洗了脸，就宽衣躺下。
谭叙宁为他掖好被角，吹了灯，只留一盏夜烛，轻轻掩门而出。待那轻柔的脚步声走远，几乎再不可闻，贺云书才慢慢睁开眼。
他盯着幔帐上的褶皱许久，像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长高了许多，眉目还是自己模样，然而神情太过陌生。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裳，于黑夜中穿梭奔走。天际一轮明月，在屋宇房檐间若影若现。夜风扑面而来，湿冷浸骨，正有说不出的畅快。情不自禁地，贺云书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那些如梦似幻的风与月光，顷刻尽数消散。眼前只余下他稚嫩的小手，烛火映照下，苍白而圆润。
犹记得那个广袖白袍的男子站在他面前时的悲悯神情，他说了什么，已经全然忘记。不变的是胸腔里翻涌的钝气，依旧隐隐刺痛他的心。
他并未察觉此时自己与平常不同，仿佛这驱之不去的沉重本就属于他的。
是他，或不是他。这一切缘法不可度，如梦幻泡影，又怎么说得清。
又或许，这一觉睡过，等醒来时分，什么都会归之如初。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