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狭小的证物室里见到了这本帐本,从头到尾黑压压一片。
“大货小货…这像是人贩子的帐本。”我把本子递给檀越,“可惜上面没有记录齐开胜的下落。”
“齐开胜?齐途的原名?”二宝在一旁,捧着老鼠药瓶问我。
“你要认真看资料嘛,齐途小时候叫齐开胜,刚好后来——”我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怎么这么巧?”
“儿子被拐的人,和一个人贩子住对门,这才是最巧的地方。”檀越说着掏出手机,“云中,那个女人的信息查得怎么样了?”
云中现在是越发干练了,说话像连珠炮一样:“奇怪~她也姓齐,而且和齐欢一样都是秋岭人~齐玉贤,52岁,2003年因为拐卖儿童罪入狱十年,出狱后一直住在她今天躺着的那个地方。”
“她和齐欢什么关系?”檀越问过之后,那边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回应:
“那个没有记录…可我发现齐玉贤和齐途养父的家乡…是一个村的……”
我在脑子里捋了捋,齐途的亲生父亲和养父同姓,三人又和一个女人贩子同姓,这个人贩子还住在齐途生父的对门,还莫名其妙的死了。
过了一会儿若慈那里传来消息:齐玉贤确实是服毒身亡,茶几上的血迹属于齐欢。
“那就没有凶手了…”二宝有点懵,“我们还要找齐欢吗?”
我虽然也不情愿,但不得不说:“诶,我们本来就是要找齐欢啊,再说现场还有他的血迹,我们总要问清楚。”
寻找齐欢还是很容易的,他没有任何反侦察能力,晚上八点钟自己回到了家门口,坐在门边的队友们都惊得站了起来。
不过这个齐欢很不老实,被我们带着一边下楼,一边嚎道:
“你们有什么脸抓我,我已经家破人亡了,你们还想把我怎样?!”
走出楼道,他一把挣开我们,冲上行车道,像四面碰壁似的到处乱撞,仰头喊道:
“我当初报警了,也找了,也上电视了,也上报纸了,可是你们在哪里,啊?那个鳖样的女人只判十年,苍天啊,杀个人也要偿命吧?!我老婆不算死在她手里吗,她手上那么多小孩子的爸妈还能活吗?她多活了十年,那叫享福,我们家人才是活活地坐了十多年牢啊!苍天啊!!”
我们围成一圈,没理由制服他,也是出于羞愧,不敢上前阻拦。眼看着他转了几圈,最后瘫坐在地上垂着头流泪。檀越这才上前,半蹲下来,慢慢地伸出一只手。齐欢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像个小孩似的颤抖着低声哭诉道:
“他,他有一个哥哥——有过!他有过一个哥哥,九岁的时候到沐风河游泳,淹死了。又过了两年,我老婆难产,才生下他…我天天捧着抱着把他带大,去外面打工也把他带在身边,可怎么反而在家门口丢了呢?”他说着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瓜子,“怎么就在家门口丢了呢!!”
檀越跪在地上,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我这时也慢慢靠近他,蹲下来,扶着他的肩膀。
齐欢止住哭声,转头看看我,又看看檀越,惨惨地笑了一下,嘶哑着嗓子:“那年过年,我们回秋岭老家,就住在齐家大屋,就是,就是堂兄弟住在一个院子里。她是我家里长辈的干女儿,说要帮我带小孩。大年初二,我领她家来,如果她带的好,元宵之后我就把胜子留在秋岭…”
他的表情一阵扭曲,像是生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那天下午她带胜子去看跑灯,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问:“跑灯,是不是霓虹灯?”
齐欢咧开嘴一笑,顿时捂住脸,全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檀越拍拍他的背:“好了,其他的回去再说。”
我们回来时,若慈拿着验尸报告等在办公室。
此前从监控上可以看到,早上八点时,齐欢敲开了齐玉贤家门。大约九点钟,齐欢捂着脑袋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己家,十分钟后,贴着个创可贴下楼了。
“齐玉贤的死亡时间是五个小时之内,也就是下午两点左右,胃里食物的消化情况,也不是早上八九点钟就死亡的样子。”若慈坚定地说。
“这么说她还真是自杀的。”我们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天黑了,一鸣去食堂打来了小米粥,我们一家三口在休息室隔间里凑合一顿。外面齐欢贴门站着,檀越面朝他坐在桌沿上。
齐欢淡淡地说:“送走了他妈妈,我无处可去了。听说这女人出来了,我特意搬到她对门。可惜她一年到头都不在家,我平时也要打短工,伺候我妈。”
“刚好她今天在家?”檀越问。
“是。我把她家砸了,翻出她的帐本,问她把我儿子弄哪里去了。”齐欢冷笑了一下,“她说她忘了。她都有那个精力和我打架,把我推个大跟头,一头砸茶几上……提到我儿子,她就跟我耍赖,装死。”
“你跟她说什么了?”
齐欢扬起头,翘起一边嘴角,怆然笑道:“我说她这罪行可不止十年,我说我一定会号召同乡们把她踩到底,我说她的子子孙孙都要顶着她的罪行,像畜生一样活着,我说我老婆的英灵在她床头看着——”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叫她去死。”
我不禁看向面前的一鸣,他正扒拉着粥,兴致勃勃地找榨菜吃。
我从碗里夹了片榨菜,递到他碗里。
一鸣喝了口粥,问我:“明天齐欢和儿子见面,你要去吗?”
“当然去了,做事情要坚持到底。”我又夹了片白菜,喂给文茵,“坚持就是胜利,我们这回又胜利了一次。”
那边齐欢也笑着说:“反正现在她输了,她死了,我不管胜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哽咽了一下,“反正是我们胜利了。”
“是吗?”
他轻轻地说:“活着就是胜利。”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监狱策划了一场父子见面会。管教带着几个犯人全程围观,我见到了齐开胜那个最壮实的狱友,他看上去三十岁,浑身横肉,竟捂着脸嘤嘤地哭呢。
齐开胜被大家簇拥着,一步步小心地走近齐欢。他慢慢抬起头,想喊出什么,却开不了口,用肘子蹭蹭狱警,小声问他:“淌眼泪的,是我爸爸吗?”
齐欢张大嘴巴,满脸通红,一时失了声,向前几步,试探着两手拥住他的儿子,像抱着一尊瓷花瓶。他眼里的一颗眼泪,缓缓地滑下脸颊:
“你早点出来,爸爸等你啊,爸爸带你看跑灯去……”
只听屋子里“呜”的一声,犯人们哭成一片。我知道一鸣很小就离开了爸爸,忙歪在他身上,搂着他走出了屋子。
一鸣的心情还不错,一出来就说:“看来我又要忙起来,只能你一个人放假了,齐玉贤帐本上的孩子,我们还要一个个找回来。”
我挽着他,蹭蹭他的脖子:“你去吧,等你胜利归来,补上这几天的早点。”
没走几步,狱警迎面押来一个犯人,我见了顿时心下一沉,不自觉地拉紧了一鸣。
这人就是王义,矮矮的,走起路来有点罗圈腿。额头和下巴生得很尖,塌鼻子,眼睛眯成两条缝。
一鸣停下来,拉紧了我。王义见了,哼了一声,眯着眼睛笑道:“祝警官真是人生赢家,老婆比妹妹还漂亮。”
我顾不上生气,只是心惊肉跳地怕一鸣失控。一鸣淡淡地看着他。
王义低下头,斜眼瞟着一鸣说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判了刑,要蹲这么多年大狱,我们之间应该一笔勾销了吧,再怎么说,这次这个案子能破,也有我的功劳。”
一鸣仍然停在那儿看着他。
王义抬起头嗞开嘴笑了:“你以为你很能,是不是?你别忘了,水里一个,牢里一个,再怎么样外面还漏了一个。你要是搞不赢他,没关系,等我出来了帮你,啊。”
一鸣终于上前一步,挡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他冷冷地说:
“在这里面就好好改造,好好和狱友们相处。你的任务就是在这个鸽子笼里,天天反省你做过的事情。你头上的这个罪名、那么多盯着你的眼睛、还有文茵的妈妈,会好好陪着你活下去的。”
说着,他揽紧我,昂起头大步离去。
走廊里只留下一串没精打采的脚镣声。
一鸣出差之后,假期还剩下宝贵的一天。我巴巴地请若慈上家里来玩。早上我们帮文茵换上漂亮的红色卫衣和白丝袜,在闺房里搭了个帐子,围上一圈毛绒玩具,一起吃零食玩扑克。
正快活着呢,外边门铃响了。我隔着猫眼,似乎看到一只大号的洛天依。好奇地打开门一看,只见果然是一个高大的“少女”,银发飘飘,头顶盘结,别着枚碧玉。蓝短裙上系着中国结。
若慈来了,她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怔怔地贴墙站着。文茵却摇着轮椅赶过来,欢快地叫道:“洛,洛,天…天!”
“洛天依”慢慢地单膝跪地,文茵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她”略微低着头,垂着眉毛,像一只温顺的小鹿。
文茵捻起“她”的一缕银发,指间滑落了几根黑色的发丝。她眼睛一亮,眉开眼笑道:“墨…墨…吗?”
韩墨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文茵“哈哈”地笑了一下,抹了抹他的眼角,前倾身子,用左手勾住他的脖子,玩着他的头发,咧着嘴偷笑。
这副场景我真的好久都没见到了。
还是在很久以前,我们文茵兴冲冲地走进我的生活,递给我一本画册。我还记得那上面的话:
即使在憎恨和杀戳中,依然有东西,值得人们为之活下去,一次美丽的相遇,或是为了美好事物的存在。
我们描绘仇恨,是为了描绘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描绘诅咒,是为了解放后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