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下班之后,我就约上了文茵去江南面馆。十余年不见,面馆灰白色的招牌已被沿街商铺挤得可怜;青砖黛瓦,偏安于街头一隅,气息奄奄。我们走到门口,没见到什么人气,也没听见人声,只见阴暗的门洞里突然钻出来一个辛阿姨,吓了我们一跳。
辛阿姨的头发白了一半,整齐地挽成一个髻,垂在脑后。她笑起来,枯黄的两腮上硬生生皱起几道纹路,笑真是太累了。她抚了下藏青碎花裙上的褶皱,引我们进屋去。
面馆里,仍满满的摆放着木桌椅,上面一尘不落。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小的海报,白纸上黑体字印着同样的句子:“。。。穿红色汗衫,白色马裤,黑色小皮鞋,失踪时正在店中看动画片《西游记》。。。”
辛阿姨请我们坐下,端上茶水,含笑接过我手中的书,说:“难为你妈妈辛苦一趟。”
“妈妈信佛这么多年,可惜知音难遇。她知道您也想读佛书,高高兴兴地就为您请来了,只可惜不能亲自登门。”我诚恳地说。
辛阿姨捧起最上面那本《心经》,贴在怀里,笑道:“真是知音。”见我不解,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女儿就叫辛晶(心经)啊。”
摆上面来,我和文茵的碗里都堆着面条和鸡蛋。文茵顾不上吃,攥着筷子问辛阿姨:“晶晶的照片是多大时候的?您报过案,采过血吗?”
辛阿姨答道:“照片是丢的那年,四岁的时候拍的,当时就报了案,可惜没办法立案,店里、街上也没有摄像头。”
“街坊们怎么说?”我问道。
辛阿姨说:“当时是上午十点半钟,又在下小雨,大家的店里都没什么人气,都窝在屋子里面,没人往外看。当时在我们店里吃饭的人我也问过了,都说晶晶是自己走出店门的。”
文茵想了想,皱起眉头问道:“那她还在店里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或者是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呢?”
“她在看动画片。”辛阿姨眼睛里泛起一层温柔的光芒,“动画片《西游记》。她失踪之前我在厨房里,听见外面在放片尾曲。后来我买了一盘这个动画片的DVD,天天在店里放,万一有一天她找回江南面馆,或者经过这儿,听见这个声音能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呢?我放了十五年零九天了,可惜前天电视坏了。”
我和文茵听了,都垂下头不知说什么。我思忖一番,握住辛阿姨的手说:“明天是局里的开放日,局长亲自接待群众。我带您去一次,反映情况,至少可以立案采血,让刑警队长期追踪这个案子。”
辛阿姨眼睛一亮:“可以确认一定是拐卖吗?”
“这个可能性很大。”我坚定地说,“既然是拐卖案,我们绝对不会手软的。前几天刚破了一个强迫未成年人乞讨的案子,沐风路的职业乞丐猖獗多少年,还不都灭了?”
辛阿姨笑吟吟地说:“一定是两位姑娘的功劳。”
文茵忙说:“阿姨,您给我一张晶晶的照片吧,我带回去还原成她现在的外貌,这样不是更准确点?”
辛阿姨高兴得眼泪汪汪,站起身,拉着我们两个连声道谢。我抱了抱她,心头一热,也含着泪笑说:“明天我们就带您到局里去,菩萨一定会保佑的!”
从面馆里出来,已是晚上八点钟,大街上闪烁着星星似的灯光。凉风环绕,我裹紧了青坎肩,只见身旁的文茵也环抱着双臂。她一袭白裙,梳着半扎发,雪梨似的脸蛋上挂着泪珠,说道:“我真不敢想像,在这么大的国家的这么小的一个面馆里,整整放十五年动画片,等着女儿回来。”
我宽慰她道:“从前是他们求救无门,现在大家对这种案子越来越重视,还有那么多好办法,总好过大海捞针了。你看咱们上回不就找回来好多孩子嘛。”
文茵听了,转过头认真地问我:“那些孩子们被送到福利院之后,要过多久才能见到亲生父母?”
我牵起她的手说:“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今天就有人能团圆呢。”
文茵转着眼珠思考着问我:“要是他们今天回家了,明天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吧?”
我并没有想太多,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走到岔路口,一边是大马路,一边是巷子,路面上都铺着亮堂堂的灯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黑暗。
文茵摇了摇我的手,笑着说:“对面巷子那头的楼上,就是我们工作室啦。姐姐好好等公交吧。”
“要不要跟我家去?”我笑问。
文茵坏笑道:“要不要带你上我哥家去?”
我刮刮她的鼻子,撒开手,叮嘱道:“小心走,别绊着,到了最好给我打个电话。”
“你也要给我打个电话!”文茵笑嘻嘻地转身走去,白裙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亮成一片的灯光中。
我站在风头上等公交车,不免有点冷。先是牙齿打颤,继而全身都哆嗦起来。我抱紧身子,感觉头有点晕晕的。路灯刺进我眼睛里,我躲到行道树底下,远远的看见公交车开来了。
车上没什么人,我坐在后排,发了条短信给文茵。
避开风,避开门窗,我越发感到自己坐在黑暗里,仿佛正坐在四面透风的小船上渡江。灯火一道一道地扑进车厢,我呆看着,听见心脏呯呯作响。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我回到家,踉踉跄跄地倒在沙发上,把包往小马扎上一扔。
忽然间我心中一紧,把包又拣起来,掏出手机,只见一个未接来电也没有。
大脑空白的一刹那,屏幕上突然闪烁起文茵的名字——我愣愣地确认是“祝文茵”三字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滚出热泪来,颤巍巍地接通电话。
手机那头是同样颤巍巍的一声:“您是?”
陌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