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母子俩送至大办公室,救助站方面已经有人在门口候着。罗宝英向他们走了几步,扭过头微笑着对我们说:"今天辛苦大家跑一趟了,早点下班吧!"文茵和二宝子转过头来瞪着她,她不紧不慢地对他们说:"今天的事情都是误会,我没怪你们乱抓人,你们也不会怪我吧?"文茵气得把目光别回去,罗宝英倒望着她笑吟吟地说:"小姑娘家,别老板着脸,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檀越朝救助站的人递了 个眼色,指示他们的一个人过来,耳语道:"他们会在你这里住多久?"
"十天之内,查明他们的户口就送他们回家去。"
"从前也是这么干的?"
"就她一个,三个月住了四回了,都是她自己要走的。"
檀越轻轻点点头:"等他们要走了,告诉我一声。"
待这些人离去,文茵终于埋怨起来了:"刚才在系统里查车牌号,这个车牌登记的车子是一辆红色的大众,白面包车套牌了!"
"那我们还放罗宝英走?"我吃了一惊。
"她一个外地的妇女,我们这儿的车套牌了关她什么事儿?"檀越喝了口水,"之前从没有人问过她跟那车有什么关系啊。"
"所以她就没想到,有人会查那辆车?"我好像听懂了一点,"她被警察被救助站放回去那么多次,那辆车还会明目张胆地开来,显然还没有打草惊蛇。"
"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啊。"檀越转向文茵,"乖,你哥哥马上就回来啦。"
文茵叉腰站在一边,垂着头,嘟着嘴,不说话。
5月份的日照已经很长,但这天的天气不好,傍晚5点多钟,暮色开始四合。我和文茵坐在窗边向外面看天。文茵闷闷不乐地翘了会儿嘴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问我:"你刚才去询问室,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呢?"
"没说什么,她已经看出来我们是把她当成了人贩子,我就不敢再套她的话了。"
"她真聪明。"文茵愤愤地咬牙,"这下好了,等她回到那边去,八成要劝同伙们换个地盘了!"
"她总要在救助站待几天,这段时间那帮人还不至于逃走,总要听风声。"我忙安慰她,"就算她回去了,我们也可以掌控她的行踪啊。"
文茵还是别着脑袋。我只好把她那画册拿来,絮絮地说:"我刚才在翻的时候,在封底上看到一段话,是你自己写的?"
"什么?"
我翻开封底,念道:"即使在憎恨和杀戳中,依然有东西,值得人们为之活下去,一次美丽的相遇,或是为了美好事物的存在——"
文茵抬起头,轻轻叹了一声,小声念道:"我们描绘仇恨,是为了描绘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描绘诅咒,是为了解放后的喜悦。"
"出自宫崎峻。"我笑着说,"如果我是个画家,我希望这些话也能适合我。"
文茵垂下目光,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瘦削的脸蛋变成一个粉嘟嘟的苹果。
这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我刚拍了拍文茵招呼她转身,那边门口就响起一句:"给二位大小姐请安!"
这就是我的男友,文茵的哥哥祝一鸣,他和我一样24岁,胡须没怎么蓄,看上去就是个毛头小子。一米八的傻大个儿,笑纹在脸颊上漾开一对小窝,越发显得孩子气;凤形的眼眶里盛着一双闪亮的眸子。
文茵看到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我说:"你刚才说要找谁算账来着?赶快去!"
一鸣乐呵呵地抱住我荡了一圈,面朝文茵神气地说:"这是你未来的嫂子杨安歌,长得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我反手揪揪他的脸:"你说的什么样?让我也听听!"
一鸣嬉笑了一阵,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他妹妹,目光从我们脸上抚过一遍,微笑着说:"小的现在要送二位回去了,再晚一点起了风割得脸疼。有什么话路上再聊好不好?"
文茵本来正捂着嘴笑,听到他这么说又拱起嘴,"哼"了一声,半转过身两手搭在桌沿儿上,赌气不说话。我捊了捊她的马尾,笑着说:"幸亏你今天来报案,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这回罗宝英回去的时候,肯定要好好查查她的去向,还有那辆车,我们不会放过它的。"
"你们那个脸型偏长肌肉群不发达的领头儿"文茵嘟囔道,"要是他中途泄气打退堂鼓了,你们要好好劝劝他!"
"他哪儿有那胆子泄气!"一鸣笑着说,见文茵瞪他一眼,忙正色道,"这包在我身上!"
文茵这才起身,轻轻地挽住我。一鸣含笑打量了我们一圈,走上前做了个竟然很标准的太监请安的姿势:"请回吧!"
我和文茵相视一笑,对他说:"小鸣子,开路!"
我们家的家规太严,出嫁之前,我一直和父母同住。一鸣送走文茵再把我送到家门前,再不肯往前走了,抱紧了我几分钟,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我家是独门独户的大房子。我绕到厨房的窗户前,见家里的阿姨还在做饭,朝她问了声好,忙绕回正门,理了理衣裳再进去。
妈妈正倚在沙发上瞌睡,她的脸方方正正,闭上眼也很像观音。听见门响,她微睁开眼皮,只见我摞下包踢掉鞋滚到她怀里来。她好一番摩梭我的脸蛋,撩起我额上的一缕碎发说:"我的宝儿,现在也能留刘海了么?"我搂着她乐呵呵地说道:"妈~我觉得还是撩起来好看!"
说着我扳起她的手掌,只见指缝里还有香灰屑,便笑问道:"你今天又跟菩萨说什么了?"话音刚落下,桌上包里的手机就"嗡嗡"地响起来,妈妈拍了拍我,笑道:"回家之后就把振动调成响铃,听得清楚些。"
我站在桌前接通手机,那边是文茵激动的声音:"好姐姐,你家去了吗?"
"家去"在我们方言里是"回家"的意思,我猜她又有什么主意了,心下一沉,转头见妈妈正在翻扶手上的佛经看,便说:"我是在家了,方便的很,你尽管说吧。"
文茵已经顾不上喘气了:"我家去之后在网上找到一张两年前的通缉令,上面这个男人曾经把三个小孩儿从西北卖到我们这儿,已经判了七年刑,我看他和咱们今天抓住的这位长得很像呐!"
我一时听了只觉得荒唐,忍不住笑了对她说:"好姑娘,你省点心吧,他们俩一男一女,一个在坐牢一个在讨饭,光凭长得像能说明什么呢?"
文茵急忙说:"那男的姓罗,交待说自 己有个帮手是他的堂姐,叫罗宝善,咱们这位名字叫什么?而且这个罗宝善的下盘(注:方言,脸的下半部分)和罗宝英的也很相像,我怀疑他们就是一家的!"
我不禁琢磨起来,乡村拐卖儿童的案件,多半真是家族作案呢。
那边文茵恳求道:"从前大家只比对了罗宝英和儿子的DNA,既然是亲生的就松口气了,虽然也采集了罗宝英的血样,可她自己没前科,八成父母也没有案底,才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要是和这两个人比对呢?同胞姊妹的DNA也一定会有相似度吧?"
我想文茵的话有道理,也实在不愿意放弃一丝机会,便打给若慈姐,央求她给罗宝英和罗宝善姐弟做一次比对,若慈姐这时候在回家的路上,叹着气笑说:"你人都 在队里了,管得也太宽了,我先跟檀越报个备,看今晚能不能开始。"
"今晚开始?"我有点不好意思了,"那可有你忙了。"妈妈听见我这话,远远地招呼道:"帮的什么忙?要跟人家说谢谢!"
"谢谢好姐姐!"我隔空朝若慈鞠了一躬,这才放下手机,坐到沙发沿儿上。妈妈抚着我的背,笑问:"宝儿好忙啊,今天抓了几个坏蛋了?"
"不给你说。"我翘起腿,勾来把马扎架脚。妈妈一直望着我,又仰头望望天,轻轻拍着我说道:"你小姑妈在远天远地的地方生了病,她丈夫一家人一概不管,你爸爸不能不管她,这几年跟我轮换着照顾她去,你知道吧?"
"为什么不把她接到咱们家来?”
"她的全身都生了癌细胞,恐怕出不了远门了。"妈妈的眼里生出一丝悲凉,"当然事到最后,是会接回家里的。"
我知道妈妈的意思,俯身抱住她,一开口,忍不住眼泪都快滚出来,忙用小孩儿似的腔调安慰道:"姑妈家的那个人,怎么能跟一鸣比,除了我爸爸,任凭谁也不能跟一鸣比,一鸣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
妈妈撩起我的头发问道:"你现在跟一鸣这么亲热,你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样子?你跟他家人打过照面吗?"
我会心一笑,只怕说出文茵之后招她问太多,只说:"往后肯定会见着的,还怕他们欺负我么,谁欺负谁都不一定!"
"谁欺负谁都不好,你们俩要好好
相处,我跟你爸爸就放心了。"妈妈说着,朝餐厅望了一眼,努嘴笑道:"连小阿姨都放心了,她赖在我们家里不走,说要照顾你坐完月子再走!"
我吓得做了个鬼脸,忙朝餐厅看去,阿姨正在那边摆饭,望着我笑问:"又说我什么呢?"我朝她吐吐舌头,忙牵起妈妈说:"行了别提我了,咱们快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