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牛犊（一）

　　檀越和那女人在楼上问话，我和文茵掇弄着二宝子打开了记录仪中的视频。我们三个盯着电脑，二宝子解说道:"你看她在卖唱，这音量——我问她话了——她打人了你们看——"

　　画面左上角突然露出一截白影，我忙喊道:"暂停！你看见那个白色的东西了没有，把它放大。"

　　那个白色的东西当然不是鬼魂了，是一辆白色车子的下半部分——因为执法仪的角度问题只露出了下边儿——依稀能看见淡蓝色的车牌和上面的数字:"35512"

　　"这就是运来那些乞丐的车，我记下车牌号的那个！"文茵惊呼道。

　　接下来镜头前的景象一片混乱，那车停在原地不动，忽地有成人抱着小孩儿急匆匆地跑进车内，紧接着，卖唱的这女人冲镜头一挥手，视频就中断了。

　　"你们觉得这车有蹊跷，可咱们也没有别的证据了。"二宝子皱起眉头说，"不如我再去一趟？"

　　"你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们就警觉了，就算他们还会回原地，你再去一次会彻底惊动他们的。"我摇摇头，可文茵又说:"他们之前也被警察带走过，当时阵势也大得很，不过隔不了几天他们换了拨人又原地开工了。"

　　正说着，法医若慈姐拿着报告单踏进办公室:"你们要的加急鉴定，很遗憾——"

　　我们三个全体以为她在说反话，都咧开嘴准备笑，不料她把单子放到桌上，语气还是很沮丧:"真的很遗憾，婴儿和大人的匹配值达到百分之九十九，他们就是亲生母子。"

　　我们一时都无法接受——动用了法医，队长亲自"约谈"，结果不得不做出和城管、交警、片警、妇联一样的决定！

　　檀越这时候正好也从楼上下来了:"亲生母子是吗？罗宝英——就是那个女人，她说的话也没什么问题。"跟随在后的云中补充道:"丈夫死了之后，她跟着村里的女人结伴，带着儿子从大西北来到这里乞讨，这跟在派出所的备案也是一致的。"

　　"我们这里是长江流域"文茵直接对着檀越说，"他们一路上要花多少路费啊，哪怕是一路乞讨过来，她那个儿子才两个月大，要花销多少，又怎么受得了这么长的路呢？"

　　"救助站的人一会儿会过来接她们走。"檀越答非所问，我顺势问他:"派出所和救助站都认识她们母子了吧？"

　　"据说要是这伙人有十次被举报被拘留，九次都是罗宝英。"

　　"那其他人呢？这伙人人多势众，怎么每次刚好都是这个带着亲生儿子的女人被抓住？"我逼问得紧了，檀越又岔开话题，指向电脑屏幕:"那是什么？"

　　二宝子赶紧调了调亮度:"这是我上午录下来的，你看这个角落里有辆白色面包车，我们闹起来的时候，就有大人带着小孩儿跑到这辆车上。""这辆车每次都会出现，车牌号我也记下来了，跟视频上的一样，宁A35512！"文茵差点把显示器扳下来。

　　"那好，查查车牌号吧，现在先把人放了。"檀越本来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见大家都竖着眉毛眼睛对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般的神色:"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她犯任何罪，而且她的儿子也需要她。每次抓的都是她，每次再把她放回来，所以这些人才会一直出没，才会一直有人报警，一直有人在暗地里收集线索，明白了吗？"

　　我似乎有点明白他的话，可若是这样就放弃我亲身参与的案子，我不甘心:"在等人接她这么长的时间里边，我们能跟她说话吗？"

　　"还不如陪陪她的儿子呢，小家伙醒了之后，一直在哭，这么小还是黏妈妈的。"若慈微笑着对我说着，扭头看向檀越；檀越面朝我，余光瞥了她一眼，反而又转向文茵了:"天色也晚了，我让一鸣过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我想看见号牌查出来。"文茵鼓起腮，二宝子敲键盘得令:"好嘞！"

　　接下来就是我和若慈相视一笑了:"我跟你去把孩子抱来！"

　　询问室在楼上，和审询室并排，我从前不喜欢随外勤审犯人，正是因为怕走这段路。昏暗的一条木板路直通到头，两旁是紧闭的大门，扎满冰冷槛栏的铁窗，我总感觉什么地方藏着怪物，地板踩上去又发出"吱呀"的声音，似乎是什么在啃我的脚。怎么会有人喜欢把自己送到这种地方！可是我现在竟然把一个婴儿抱过来了，他哭得我汗毛耸立，心惊肉跳。

　　罗宝英披散长发，垂手坐在幽室内。她抬起眼皮见我来了，便很自然地微微仰起头，张开胸脯，伸出两只胳膊，摊着掌。我把孩子递给云中，由她奉还。

　　罗宝英抱着儿子，也不看他，只轻轻晃了晃手臂，哄了几句，又望向我，忽然张开嘴笑了:"我是不是特别不像个当妈的，小丫头？我像个人贩子，像个把别人家儿子抢过来卖钱的人，是吧？"

　　"鉴定报告证实你们确实是亲生母子。"我冷冷地说，"虽然，确实很不像。"

　　罗宝英仰脸打量着我，头发都退到脖子后面了，露出满脸的雀斑和苍白的耳根:"你应该还没出嫁，胳膊这样细，腰身也没脱开来，上午我看见的那个丫头也是，她也是个姑娘，不过她可比你好看一点，她清瘦一点，模样也更嫩些。"她又挤出满脸的笑纹了，"我要是个人贩子，你们俩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呢？"我虽不怕她，也下意识地抱起胸。

　　"你有妈吗？"

　　"有。"我点点头，"我妈妈信佛，还喜欢做慈善，如果你有需要——"

　　"她疼你吗？"

　　"妈妈很爱我。"

　　她微微叹了口气，垂下目光，含着笑絮絮叨叨的:"妈妈都疼孩子，小孩子就是妈妈的心头肉，要是有什么闪失啊，就好像拿一把刀，割在自己的身子上一样。。。"

　　"所以你要把儿子保护好，不要让他再像个乞丐一样活着，别让他受欺负。我不信你被带走这么多次，和儿子分开，你不揪心。"

　　她顿了顿，一下子笑出声，望着我的眼睛都有神了:"你不是把我当成拐子吗，你还怕我的儿子遇上拐子呀！"

　　"我们不怕人贩子——"

　　"因为你们抓人贩子？"她笑得直吸气，"小丫头，拐子嘛，是抓不尽的，就好像你这雪白的小皮肉养得再好，总保不齐来个蚊子小咬儿，这里叮一口那里叮一口，或者直接来个刀子，啪给你划开——"

　　"你不害怕吗？如果有人这样对你的儿子，把他抢走让他过比现在还糟糕的日子？"

　　她轻轻闭上眼睛，似是故意地说:"我再生一个呗。"

　　云中刚才出去了一趟，现在回来对我耳语:"救助站的人进了局里大门了，我们把她带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