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我在刑警队做文书，和队里的外勤祝一鸣谈了两年多的恋爱，出于日后结婚的考虑，我离开支队去了档案室。调职几天后一次回到队里来送东西，正巧遇上了文茵。
那时候文茵已经大学毕业经营着自己的漫画工作室，看起来仍然像个学生，瘦瘦小小，穿着短袖红格子衬衫，背着个大书包，迎面向我走来时头发像小蛋糕一样扑腾扑腾的:
"您好，请问一下，祝一鸣警官的办公室在哪里？"
我一下子愣住了，身边的小内勤笑着说:"真抬举他，他还没有办公室呢，他的桌子就在那边咯。"
我自然为她带路:"就在这个位置，不过今天不是他当班。"
"真的啊？"文茵的眉毛一下子皱起来了。
我不大好意思说太多:"我从前是这儿的文书嘛，我排过值班表的。"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起了好奇，"你找他有事吗？急事儿的话问我好了。"
文茵听了，忙把书包往一鸣桌上一摞，从里面掏出一本速写本，急匆匆地说道:"我来报案，我怀疑遇上人贩子了。最近我五次从沐风路上经过，都看见同样的一拨大人，带着不同的小孩子乞讨，每次带一个，有的三四岁，有的大一点，有的还是婴儿，都昏睡着，根本不像他们亲生的孩子。"
"你报过警吗？"
"他们看到你要拍照或者打电话的时候就会撤走，这就更可疑了，对吧。"文茵的小嘴不停地说着，手指翻动起本子，"我报过警的，可是他们躲起来太快了，我就暗地里把他们的长相还有一些孩子的长相都画了下来，我哥说要积累很多证据的——"
"你哥哥，就是祝一鸣？"我这才回过神来。
文茵看着我郑重地点点头:"我叫祝文茵。"
我总算搞清楚了状况，一边飞快地思考着一边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叫杨安歌。。恩。。我可以带你去找檀队长，我们问问他，看要不要接下这个案子。"
"太谢谢你了！"文茵激动起来脸蛋通红，一把拉住了我；我还沉浸在突然发现男朋友妹妹的震惊中，过了半晌才点点头，"跟我来吧。"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能帮上文茵什么忙，可毕竟当时我们都那么年轻，二十四岁的我义无反顾地领着二十二岁的她闯进了檀越的办公室。
我们的刑警队长檀越，永远拉着冰山似的脸，他听文茵说完原委，轻轻动了动眼皮而已:"你可以去找派出所报警，街头乞讨不是刑事案件，不归我们负责。"
"可是那些小孩儿可能是拐来的呀！"文茵的脸蛋涨起血丝，急着说，"亲生父母怎么忍心让孩子躺在大街上乞讨？还有不少是残疾的神志不清楚的，哪儿来那么多这样的小孩儿，还都到了讨钱的地步，全到马路上来了？"
"没有派出所介入的话，我们不好直接管。"
我忍不住帮文茵争辩道:"那些大人狡猾得很，一旦看见有人拍照，要么光靠近不给钱的话，转个背就跑了，哪等派出所的人来？"
檀越看了我一眼:"所以我们要从十来个人里面分出一半，到大街上蹲点去？"
文茵拉住我防止我一脚踹出去；她把那本画册揣到檀越手里，紧接着带着檀越的袖子把它放到桌上，急切地翻动起来，连声唤道:"您看您看，我怕他们有眼线不敢当面拍照，但是我每天都凭印象把那些小孩儿的模样，还有大人的模样都画下来，您看——大人都是固定的那几个，小孩儿每一拨都会换两三个——这是十七号那天的，这是十八号那天换上来的——您看看这些证据，可疑吧？"
檀越盯着这些画像看了一会儿，指出一张:"这个小男孩儿，确实长得很像这个女人啊——"
"不是的！！"文茵吓了我们一跳，她整张脸都红透了，手指像筷子一样飞快地拨起几页，"他们俩侧脸很像而已，但是那个男孩儿的正脸——在这里，您看——他是双眼皮，带着他的大人都是单眼皮，而且他眼睛的形状——"檀越的目光一直盯着另一面纸:"那是怎么回事？"
他所指的画像，应该属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脸部由铅笔涂黑了一大块。
"他的脸被烧伤了，看不清楚。"
"你确认是烧伤？"檀越冰冷的声音里透出一点点感情色彩。
"是的，他脸上有一大块伤疤呢。"
檀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几分，他转向我，低声说:"如果重伤是人为造成的，那就是故意伤害。你让她先待在这里，我让人去沐风街看看。"
我一下子没参透他的意思——毕竟他的脸色没怎么变化——才缓过神来，我心头便一动，脱口问道:"可以立案吗？"
"只要情况属实，他们确实有伤害或者拐卖的行为。"
文茵此时才回过神，兴奋得两眼泛光，连声说着"太谢谢您了！"腾起脚差点要跳起来，脸一红绕桌子晃了两圈，最后一把揽住我，我俩都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
檀越派去了两个人，我和文茵留在大办公室里说话。我坐在文茵对面，细细翻看那本画册——她刚才翻得太快了。
"你怎么想到要做这些呢？"我问她。
文茵撑着头，手指缠绕着几根鬓发:"看到那些小孩儿就那样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还不如我在老家见到的孩子，我就想做点事情帮帮他们。"
我略微愣了愣:"老家？原来你跟一鸣不是在一起长大的，难怪我从没见过你。"
"小时候我妈妈带哥哥到这里打工，顾不上许多，我就留在老家。"文茵一下子来了兴致，巴巴地问我,"哥哥提过我吗？"
"提过呀，他说你是个学画画的大学生，胖乎乎的，特别文静。"我笑着说，"所以我以为他妹妹是一个人，你是另一个人，你又告诉我你哥哥就是一鸣，吓了我一大跳。"
文茵羞红着脸，吐吐舌头笑骂道:"他鬼讲，我什么时候胖乎乎的了？"我不管这些，巴巴地问她:"你哥哥提过我没有？"
文茵点点头:"哥哥说他有一个女朋友，又瘦又小，性子很泼皮——"
我气得牙痒痒:"去他的又瘦又小，他不就是讽刺我胖嘛！泼皮倒是泼皮，等他回来他就知道了！"
"不如你们一块儿过吧，不然怎么管得住他呀。"文茵笑呵呵地说着。
我心里一动，可还是面不改色地翻了几页画册:"他想得美，先管好这个案子再说——你有没有注意过这群大人是怎么把孩子运过来的？"
"我经常在他们附近看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牌是355——我记在哪一页了来着。。。"
"你应该先标个页码，然后把页码和画对应着记下来。"我只好一页一页往后翻了。
"那样有点难诶。"
我微微一笑:"你哥哥应该告诉你，这样的活儿对我来说——"终于翻到一页，纸的一个边角处记着一串数字。
"一大本里就这么几个数字有用了！"文茵嘟囔道。
"不一定，我看看你有没有不小心记下其它的。"我由之前翻的那页开始，继续向后翻找，文茵也紧紧地盯着我的指头——正要翻到封底了，门口突然传来外勤二宝子的声音:"自己儿子怎么了，就有理袭警了是吧？！"
循声望去，只见二宝子顶着一脸的抓痕，气呼呼地拽进来一个女人；这女人二十岁上下，瘦骨嶙峋，鼻子和下巴像刀削过似的，一双眼睛四处转动。
"她很猛，抱着一个婴儿在地上卖唱，喇叭声那么大，小孩儿睡得安生，动都不动。"我和文茵围上来，只见孩子已被内勤贺云中抱着，二宝子这样吵，仍然在昏睡。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我儿子就是我儿子！"女人竖起眼睛，骂骂咧咧的，"警察又怎么样，就能当大街上抢小孩啦？谁才是人贩子啊？"
"我才靠近你一点儿，是你先动手的！"二宝子急得直嚷嚷，我拉开他挤到这女人跟前，正色道:"你说你儿子是你亲生的，那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女人仰起头斜瞪着我:"我们家祖传的规矩，小孩儿三个月之内，不能取名，我儿子两个半月大，还没名字，怎么了？"
我冷笑道:"两个半月？你看看你宝贝儿子，两个半月能长这么大了？"
"你一个大姑娘家，你知道什么月数的小孩儿多大的份量吗？！"女人冷冷地说道。文茵上前虎着脸逼问:"那你儿子的爸爸在哪里，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接过话:"你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来要饭，难道一个家人都没跟着？"女人只仰着脑袋，一声不吭。
这时，檀越从楼上下来，径直向我们走来；女人顿时挣脱二宝子，冲到他面前，"轰"地跪下磕头，呼天抢地:"青天大老爷呀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呀！我们家没了男人，我活不成了才带着我儿出来要饭，谁知道你的人当街抢我儿子还说我是人贩子，还有没有天理啊！"
二宝子愤懑地瞅她一眼:"执法记录仪不会鬼扯，看看是谁先动手的！"
我走到檀越跟前，朗声道:"闹成这么大阵仗，你看小孩子还睡得这么熟，两个月大的孩子，睡觉有这么沉吗？"
檀越面不改色，指示道:"云中，把孩子抱到若慈那儿抽个血，安歌把她也带去。"
女人止住哭声，冷笑了一下:"这套流程我也走过几遍了，这应该是派出所的活儿吧？"
"看亲子鉴定的结果，你可能还有被派出所处理的机会。"檀越说着又问二宝子，"找到那个被毁容的孩子了吗？"
"没有，但是看到有一个手脚畸形的，可惜场面一乱，全都不见了！"
"他们有多少个大人？"
"带上这位一共四个大人，三个小 孩儿。"
"还是要告知一下派出所，请他们来一趟。"檀越慢慢拉起那女子，"我们先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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