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在人间游历,曾亲自俯身田间耕作,走街串巷做过买卖,牵过马当过车夫,烧火做饭打过杂役,尝遍人间百态后,又是十余载岁月转瞬而过。
他终于见了众生,见了天地,见了自己。
当年困了他数载的难关早已不攻自破,他的修行接连上了几层境界。
在这一年秋收时节,道士决定回道观给师尊一个答复。
路过当年的那座荒山时,他发现那里已如当年农妇所愿遍布枝繁叶茂的树林,金黄色的山脊上砌起层层叠叠绕山绵延的梯田。
在山的东侧还多了一处村落。
然而道士记忆中那处小院却院门紧锁,上面长出了一层厚重的青苔。
空落落的院子久敲不开,道士的心里也忽然变得空落落。
于是他不再急着赶路,转身走向山侧的那座村落。
村里的人给他讲了这里的故事,十几年前陆陆续续有人来到这里,他们在农妇的带领下一起将荒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从此也在这里扎了根。
道士问村民,农妇现在人在何处。
却换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可怜老天要人间多疾苦,不肯护佑开荒泽田的人。一年前她进山时被猛虎所害,连尸骨都没能保全。”
道士闻言,抬起头望了一眼山,满眼密密丛丛。
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离开仙庙后遇到的那几棵瘦小的矮树。
随后他低头看向村中的黄土,蓦然掉落了一滴泪。
道士又来晚了。
求拜神仙迟来一步,仙庙被大雨冲毁。
十多年后重返故地只求再见故人一面,却依旧迟来一步。
他总以为每个人都会有漫长的时间。
他总以为人与人之间能有许多次会面。
但机缘稍纵即逝,不为任何人与事而停留。
自当年山麓小院一别后,道士修仙就不再是为了求长生,每一次做法事,所求皆为时和岁稔、物阜民丰。
村民得知他道士的身份,请他做了一场祈福消灾的法事,又邀他为这里起一个名字。
道士望着那座山,仿佛能看见山腹梯田间的作物结出了累累硕果。
“禾阳。”
在禾苗的东方,是太阳照耀着它们升起的地方。
道士一人独自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走入夕阳之中。
他走到长满青苔的院门前,门栓的木头朽了,稍微一用力便断成两段。
小院还是当年他来时的模样,只是少了那一碗涩口的苦茶。
道士没有进屋,只在院中站立了片刻,拿走了放在石桌上的石头。
是他当年为酬谢那碗清茶留下的石头。
是从坍塌的仙庙废墟里捡出来的那块石头。
原本不规则的石头被农妇精心打磨成圆盘形状,又在其上雕刻了复杂的花纹,看起来倒真像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珍贵之物。
荒山如道士所愿,岁岁风调雨顺,年年五谷丰登。
是他忘记了许愿,许愿神明保佑那位开荒的人也可以年年岁岁平安顺遂。
他向山中走去,看着漫山茂密的树林,发现自己竟还记得最初那几棵树木的位置。那些曾经瘦小的树苗如今变得高大繁盛。
这一次他认出来了那些树木的品种。
是桃树。
这世间,修仙的道士多如过江之鲫,但能得道成仙的却凤毛麟角,数百年来真正飞升化仙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天地之间的气息日趋浑浊,逐渐不利于修行。
时间不停流转,又过了不过短短五六十年,当初兴盛一时的道观散了大半,而当年的小道士也熬成了老道士。
近段时日天象异变,道士已有预感自己很快就会得道升仙。
随着一声惊雷的巨响,密布的黑云里落下几道闪电,随即云开,透出数道五彩斑斓的亮光,道士渡劫得以飞升。
飞升至半空时,道士忍不住垂眸向下看了一眼。
彼时他天眼已开,人间万象尽收眼中。
他又看见了那座山,看见了田地里收割谷穗过后残余的一片麦茬,看见了山上的树木。
还看见了山中的猛虎,和被遗落在林中啼哭的婴孩。
成仙在即,道士五感通达,敏锐异常,那哭声落入耳中便显得尤为凄厉。
也吸引了猛虎的靠近。
道士升入云端,只差毫厘便可位列仙班。
猛虎伸出爪牙,只消片刻那啼哭的婴孩便会成为它的腹中餐。
在道士很小很小的时候,彼时他刚入道观,最喜欢听师尊讲道友渡劫飞升的故事。
师尊说,渡劫飞升时,天劫虽抽筋剔骨,但痛的只是身,能得道者皆是修行一世,所以熬过去还算得容易。
“但如果心中有劫,那才是真正难渡的关。”
道士看到猛虎的利爪在婴儿的脸上留下一道从额头划至右颊的长长血痕。
“你们之中若有人能够得到成仙,切记在飞升之际,一定不要向下看。”
道士未能遵从师尊教诲。
烟涛微茫,云霞明灭。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须臾一瞬间,他心中不忍,叹息一声,折返去山间驱虎救下啼哭的婴孩。
舍弃一生修为,只为了救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弃婴。
道士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受伤的婴儿,轻轻的擦拭掉她脸上的血。
方才还啼哭不止的婴儿忽然停止了哭泣,安安静静地被道士环在臂弯里。
柔软的小小一团,像是田间新生的禾苗。
而在她方才躺过的地上,有一株被压弯的薇草。
像她一样,差一点亡命。
通达的五感逐渐回退,道士回归凡身前最后听到的是小婴儿倔强有力的心跳。
还好这一次,他不算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