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告诉潘樾,那个可怜的俊美才子写下许多悼亡妻子的诗,流传千古。
其中有一句他印象最深。
“人生若朝露。”
因缘际会,人间相逢别离都有因果,而缘起缘灭不过瞬息的事情,之所以感到一生漫长,是因为痛苦。
桃树说,重修因果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需要多长时间?”
“久到汝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伊的回忆,汝等灵魂将辗转许多世,所有汝难以忘怀的过往都会被一遍遍涤荡,直到烟消云散彻底湮灭。”
“我心甘情愿。”
桃树哑然,半晌后才道:“吾想象不出,汝与令妻同处的时光到底如何幸福美满,以至于使汝这般执念深重。”
“美满?”潘樾苦笑,“若真的美满,又怎么会无法释怀。”
“那绊住汝的是什么?”
“大概是无穷无尽的追悔莫及。”
石像雕刻完成后潘樾又开始将自己的茅草屋往庙宇的模样修建,他不肯闲下来,因为在做事情的时候,时间过得会比平常快一些,他心里的苦痛也会轻一些。
回忆如刀,能杀人,摧肝断肠。
杨采薇死的时候,潘樾其实还并不足够了解她。
他记得儿时拉着他偷吃贡果的杨采薇。
记得给他唱歌的杨采薇。
记得对他说“美丑贵贱,论心不论形”的杨采薇。
但他不了解历经家破人亡,背负罪臣之女身份的杨采薇在这些年活成了什么样子。
就像他不知道当杨采薇对他拒绝和躲避是为何。
不知道她心中已隔云泥之别的疏离。
不知道她因为毁掉的容貌和收尸人的身份而被人扔烂菜叶子。
那天杨采薇坐在他的华车上,瓜果像雨点一样砸过来,她其实并不知道瓜果盈车的意思是喜欢而非厌恶,她只知道这些人扔来的东西比那些烂菜叶子要新鲜。
他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笑她将别人扔给他的桃子拿起来吃得自在。
错过、错过,未来得及解开的误读翻开时只剩错过。
他在失而复得时永久地失去,这一回连念想都没有了。
时间停留在她没爱上他而他也不算足够爱她的时刻。
她还没从穷苦生计中得以解脱,对他最多只有一点点心动,和生活知苦的择优。而他也只是怀着儿时未解的执念与情愫,还不懂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她。
却在这一刻全部落幕。
从此,往后余生的风雨都只向他一人倾覆。
他像被绷在织机上的布,迟来的情深如梭线从他心上反复穿过,将他的心扎成筛子却仍旧不停止,并且永远不会停止。
潘樾在西山的桃花林里建好庙时,又是几度春秋匆匆而逝,人间已不记得在禾阳曾出过一位平定朝中风波的县令。
他做了匾额,认认真真地上面写下杨采薇的名字。他说杨采薇替人收尸收了一辈子,却没得到过活人的尊重,那希望至少死去的鬼能记得她。
“我的事已了。”
潘樾站在庙前,站在那棵桃树前,抬头仰望。
纷纷落花落了他满襟。
“众生畏果,总是品尝完苦果,才想起要修因,太难太难。”
“吾因那位才子的栽种而得道成仙,如今吾愿散尽修为换汝重新来过。”
“希望汝莫要辜负于吾。”
时光回溯千年时空,回到伊始。
荒山荒谷,唯有一像、一庙、一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