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杨半仙做法事超度亡灵这天，上次来庙里讨贡品吃的赤狐再次出现。

　　方圆几里的游荡鬼魂都被杨半仙引着通向往生的天门，法事快结束的当口，赤狐突然从桃树的后面窜出来。

　　若非杨半仙手疾眼快注意到它，给它落下一道护魂咒，它的魂魄便也要被抓出来和那些亡灵一起送入往生。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

　　杨半仙重重地敲了一下赤狐的脑袋。

　　然而赤狐挨揍后也不躲不跑，直接闭上眼往地上一趴，竟赖在这不走了。

　　驱逐数次依旧无果，杨半仙不再理会它，扭身进庙里回到石像中。

　　鬼魂尽被超度，小庙里外都安静下来，空荡荡的山谷只剩下杨半仙和赤狐，一个非人非神的通灵石像，一个无心无智的畜兽。

　　连个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

　　赤狐在桃树旁趴卧半晌，抬起头不见杨半仙的身影，起身绕着小庙转了一圈依然没找见。

　　它从虚掩的庙门钻进去，跳上供台，径直跳到石像身上，在石像盘坐的腿弯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打起瞌睡来。

　　月末时小庙里有人来上香，带来的贡品一大筐，几只贡盘里装不下，摆满整张供台。

　　上次许诺杨半仙给家人托梦的鬼魂原是某户人家的小姐，幼时逛庙会时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一户人家的小少爷做童养媳，后来小少爷长大主家，娶妻纳妾无数，府宅不宁她被人使手段害死，尸首扔至荒野无人管。

　　她死后鬼魂四处游荡找回故居，才发现这些年家里人从未放弃过找寻她。

　　这人间最不缺的是苦楚。

　　凡人寿命几十载，各有各的求不得。

　　赤狐伸着黑色的小爪子从贡品堆里扒拉出一颗红果子，还没吃完就被人捏着后颈拎了起来。

　　“你这只小狐狸怎么这样懒，也不去捕猎，天天赖在我这里吃贡品。”

　　赤狐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夹着尾巴，模样很乖。

　　杨半仙对它这副模样没有办法，把它扔回供台上。赤狐却没继续吃果子，跳下台子跑到杨半仙脚边打了个滚，嘤嘤叫着蹭她的裙角。

　　春来秋去，斗转星移，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无法转生的亡灵陆陆续续来，又被杨半仙一趟趟送走。

　　荒山孤零零的小庙里，依旧只剩下杨半仙和赤狐。

　　赤狐老得跑不动路，天天不是趴在桃树下晒太阳，就是窝在庙中石像的怀里睡觉。

　　它的牙齿松了掉了，稍硬一点的食物都开始咬不动。

　　这两年人间逐渐出现一些道士，为那些无人收尸的亡灵做法事，许多孤魂野鬼得到道士们的超度，也不再全部往杨半仙的小庙里赶，杨半仙不用在像之前那样忙碌。

　　不过来送贡品的人也少了许多，原本这间小庙就破，如今萧条得更加厉害。

　　杨半仙坐在桃树下，近来她闲得很，前不久她刚做完一场法事，山谷又归于莽苍与沉寂。

　　赤狐趴在她膝上睡觉，被她又是摸尾巴又是捏耳朵地逗弄半天，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小狐狸，你别睡，这些年你不肯出去捕猎，我庙里的贡品都给你吃了，今年贡品虽然少了许些，你可不能嫌弃。”

　　生灵皆有自己的寿数，短暂如白驹过隙，神仙也留不住，何况杨半仙只会超度亡灵，面对活着的生命她无能为力。

　　“再多陪我几年吧。”

　　赤狐感觉有水滴在自己的皮毛上，它强撑起眼皮抬头看向杨半仙，只看到她平静的微笑。

　　神仙不会流泪，是赤狐产生了错觉。

　　“人世间有超度亡灵的道士是件好事，可我有时在想，若是有人帮着埋葬安置那些曝尸荒野的尸首，就不必等他们成为无法转生的亡灵再进行超度了。”

　　赤狐不懂人语，听不懂杨半仙的碎语，更不会回应她。

　　庙里有鬼魂在的时候会陪着她聊聊天，讲述他们生前的经历。杨半仙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总会恰到好处地给予对方安慰。

　　人间的悲欢离合从她的身上流淌过，而她的喜怒哀乐都给予别人的故事，剩给自己的东西并不多。

　　偶尔心生感慨，都说给了那只赖在她庙里不肯离去的赤狐。

　　“这山谷还是太荒凉，除了这棵桃树之外什么都没有。”

　　食为民天，济世安民，皆在五谷。

　　荒山未垦，粟谷难种，民生多艰，饿殍遍野。

　　若要人间海晏河清，光是为孤魂野鬼引路往生是不够的。

　　杨半仙是石像显化生的灵根，不食五谷，只与鬼魂来往，困在荒山里数百年不觉有异。

　　赤狐不是第一个来她庙里偷吃贡品的生灵，但却是待在她身边最久的活物。

　　对于世间生灵而言，生重要，死重要，而活着也同样重要。

　　这是杨半仙在和赤狐朝夕相处中，心里生出的感慨。

　　她也不明白，为何这赤狐留在她身边短短不足十载，竟让她觉得之前几百年珠流璧转的时光都仿佛蹉跎了一般。

　　赤狐在合眼前的最后一天，拖着年迈的身子跳上供台后没有往石像身上跳，而是站在桌案的中间等杨半仙现身。

　　天地晦暗须臾，庙外桃枝颤动凌乱，荒山空寂，杨半仙从石像里走出来。

　　百年间她的法力因施恩布德而日益攀升，仿佛随时便会飞升成为真正的神仙。

　　“小狐狸，”她用指尖在赤狐的眉心处点了点，“好好投胎，下辈子可不能再这样偷懒，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杨半仙第一次亲手做埋葬之事，和超度亡灵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把赤狐埋在桃花树下，被安葬的灵魂会得到安息，不需要她相送往生。

　　万籁俱寂，这次山谷里只剩下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