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潘樾抱着酒坛子坐在窗前,皎月还如昨。
“若我不来禾阳……”
他喝多了酒,分不清今夕何夕。自杨采薇死后他总是这样醉着,当初一夜白头,从此染上了永远不会消退的月色。
等喝够了酒,潘樾从醉梦里爬起来,查明旧案的真相,解决禾阳的乱事,替杨家沉冤昭雪,冷静得简直不像他。
等一切尘埃落定,那年杀死杨采薇的凶手被他亲自手刃过后,潘樾合上了杨采薇的棺椁。
众人松了一口气,觉得潘大人的癫病终于痊愈,他合上棺椁,便是已坦然地接受杨采薇的亡故。
“这世上总有人比她好,再不济也有无数人与她相像,潘大人您总要往前看。”
“也许你说的对,但在这世上,杨采薇只有一个。”
那人只觉这位玉树临风的潘大人癫病未愈,反倒是愈发严重。
“我知道的,她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潘樾自重振旗鼓后始终滴酒不沾,这天他开了一坛酒,烈酒入腹,他从此醉生梦死再未从酒意中醒来。
他说,我要给杨采薇塑金身。
人们说,曾经的京中御史如今的禾阳县令疯了。
潘樾离开禾阳往西方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入西山的那片桃林里,后来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桃花林里桃花仙,修行千年长出慧根,通晓人间事。
春泥里散落着无数石块,全是潘樾练手时雕琢废弃的废料。他从未经历过劳作的双手如今已变得粗糙,五指的指根处由于常年握刻刀被磨出了一层茧。
“汝在刻什么?”
凭空一道声音响起来。
潘樾环视四周,没找到声音的来处。如今他的雕刻技术已经较几年之前娴熟太多,终于可以开始进行最后的雕刻。费心费力找来的山石比人还高,立在他茅屋前的桃树旁。
不眠不休地刻了三天三夜,潘樾手上的茧子又厚了一层,却连石像的底座都没刻好。
“谁在说话?”他觉得自己或许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疯疯癫癫出现了幻觉。
“这些年汝总在这里刻石头,山上的石头都要因汝而穷竭。”那道声音又说。
“真要凭借我一人便可把山石用尽,那愚公也不必再托付子子孙孙去移山。”
潘樾笑着回应道,那道凭空出现的声音太荒谬,有了无尽的石头与泥土后才有山,山上的石头怎么可能会被他用完。
“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他们日复一日地劳作都是因为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那些事情于他们而言比天地更重,而他们要做成那些事的心比磐石还坚硬,由此山海皆可平。汝在这里荒废了许多年,也是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吗?”
这段话说得比较长,潘樾循着声音去找,发现同他说话的是旁边的一棵桃树。他指着面前的山石,冲着说话的桃树晃了晃手里的刻刀。
“这就是我一定要做成的事。”
“吾见汝日夜雕刻不歇,所成小雕不计其数,却好似皆为同一张面容,此为何者?”
“是我的妻子。”
桃树不说话了,潘樾低下头继续雕刻。
又是几年光景飞逝而过,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潘樾都耗费在刻石像上,这期间桃树一次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石像雕刻得只剩下脸部未琢时已是栩栩如生,斜挽发髻的女子盘坐在花瓣之上,连麻布衣服的纹理都雕得精细。
潘樾停手,放下刻刀休息了好几日没有再多添一道刻痕。
“汝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是否俱毕?”桃树时隔多年再次开口。
“没有。”
“那为何不继续雕刻?”
在屋前生火做饭的人停了动作,回头看向那棵桃树,表情肃穆,俊朗的面庞上没有眼泪,却好似哭过一般。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何事?”桃树继续追问。
“不知道该刻她什么样的表情。”
在来禾阳的前十年,潘樾想起杨采薇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幼年时敢爱敢恨的洒脱。
后来杨采薇死了,他彻查朝中冤案时每日所思所念的都是再见面的场景。譬如杨采薇从池塘里捞起玉佩像献宝一样双手托着伸给自己看时笑着露出的牙齿,再比如在鬼市摸骨作画时交握的掌心里传来杨采薇急促的心跳声。
诸如此类,全是细小的琐事。
而隐于桃林的这十年,日子太漫长,如流水冲沙,带走了他很多原本清晰鲜明的记忆。
只剩下当初鬼市里瞎子画师留下的那副画。
最初他觉得杨采薇是在笑,和他在一起的片刻开心又幸福,然而后来再看时却觉得杨采薇没否认错,画中的那张脸平静,那双眼坚韧,而那嘴角,其实并不带有笑容。
潘樾一遍遍看,一遍遍描摹。
如今留在记忆里的表情停滞定格,不再发生变化,或笑、或闪躲、或不屈服,细微灵动的眉眼表情全都模糊,只剩下画中那副永远被线条勾勒出的似笑非笑。
“吾曾听过一个故事。”
桃树没有问潘樾想给石像刻什么样的表情,它似乎对他在做的事情不感兴趣,上一次桃树开口也只是因为不解,而这次说话却像是它太久没有说话,忍不住找个人聊聊天。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英俊貌美的才子……”
潘樾的轻笑声打断了桃树接下来的话。
“汝笑什么。”桃树有些不满。
“桃花仙,你的故事我光听开头便知道是个无聊透顶的乏味故事。”
“汝这人真扫兴,怎么不先听吾把故事讲完。”
“好好好,你讲吧。”
“那位才子的样貌生得有多好呢,大概是天上的仙官也不能及,他当县令的时候带领百姓在县中种了满城的桃树,浇花息讼,得桃花县令之称。而每年春至桃花盛开时,他就坐在桃花树下饮酒作赋,美景美人,后世皆是赞叹他风流倜傥的美闻。”
潘樾抬头环顾四周漫山遍野的桃林:“你是那位才子所种的桃树?”
桃花枝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潘樾的提问。
“桃花县令十二岁那年见父友之女,定下婚约,二人结发为夫妻,促成一段佳话。可惜他的妻子早亡,终未能与他白首同归。而他也在这棵桃花树下流尽残生的眼泪,我曾听过他的心愿无数遍。”
“他说,来生愿与她长相厮守。”
潘樾问:“那他如愿了吗?”
桃树又不说话了,风过时吹动山林里的桃花,粉色的花瓣漫山飞舞,安静无比。
仿佛是潘樾的一场虚幻无实的妄念。
潘樾用了近一载的时光才刻好石像的面容,他最后一笔的刻刀落在石像额头的正中间,刀尖缓缓地在那张脸上划下一道长痕。
“汝的事情做完了?”
桃树忽然开口。
“快了。”潘樾端详着眼前这尊石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汝要做什么?”
“我要让她得世人尊崇。”
桃树静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这是汝的心愿吗?”
正在擦拭石像的潘樾没理它,目光紧盯着面前的石像,他动作轻柔地拂去石像身上被刻刀挫磨出的碎屑。
抚过石像平静而坚韧的双眼,似笑非笑的嘴唇,最后擦拭的是石像脸上那道贯穿大半张脸的伤疤。
等潘樾擦拭完石像后才慢吞吞地转身走到桃树前,用手轻轻拍了拍树干:“桃花仙,你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位才子的心愿实现了吗?”
“天命不可违,若执意更改命数,必须要重修因果。”
“你是在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
“执迷不悟只能自尝苦果,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如放下。”
“若我非不放呢?”
“为一世情痴,搭上累世因果,值得吗?”
“你只需告诉我该如何重修因果。”
桃树似乎叹了一口气:“愚公要移山,以子子孙孙无穷匮的命数相抵,精卫要填海,身为神鸟,誓用不死不灭的长生衔石投海。”
“天法自然,岂是那样容易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