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楼
-----正文-----
红发男人叫晏丹诀,是个业余捉鬼道士。
说是道士,其实连符箓都不会画,浑水摸鱼到师傅闭关,这才溜达着下山玩。云和狐疑,问他既然没本事,为什么还能看到芳芳变鬼。晏丹诀说,自己小时候经常生病,久治不愈,找高人看,高人说自己有阴阳眼,可以看到游魂野鬼,八字轻,所以好生病。
“既然有这玩意儿就不要浪费,我爹是这么觉得的,”晏丹诀道,“不然我才不会上山修炼,那儿天天打坐念咒,累都累死了。”
云和心不在焉地回应:“原来人间当真有阴阳眼这东西。”
“人间?”
云和连忙摆手:“没什么。”
晏丹诀问:“倒是云小公子你,没瞧出这么厉害,居然能一招制敌。”
云和信口胡诌:“前些天碰到个道士,道士给了我两张护身符,就正好用上了,而且那鬼只是寻常的散魂野鬼,没多厉害的。”
真厉害的那位在家里。
两人走到一处大宅前,红铜门,金兽首,祥云石铺满台阶,两座麒麟分镇左右,十足的钱味儿,十足的气派。
云和惊道:“你家?”
“只是个落脚的地方而已,简陋得很。”
“你要是去我家看看就不会这么说了。”
晏丹诀眨眨眼:“你要带我去吗。”
这人怎么顺杆爬啊,真烦,云和干笑两声:“随口一说,我家太寒酸,你去了要哭的。”
铜门大敞,管家白须白面,躬腰守在门口。
晏丹诀忽而攥住云和的手:“算命的说我在群玉会有一段姻缘。”
云和被握得浑身发麻:“所以呢?”
“他还说,我和那有缘人会在八月十五相遇,”晏丹诀的脸红扑扑,“云小公子,我的有缘人是你吗?”
桂香郁郁,清风闹竹。
云和一巴掌拍死停在晏丹诀手面上的蚊子,肃然道:“算命的也给我批过命,他说我……”
“哦?”
云和仿照着成衣店老板谈起商别枝时的语气:“说我命硬,克妻。”
晏丹诀眼睛眯起。
“你怕不怕?”
******
******
次日清晨,夙商回宅,红伞白衣,看起来心情甚好。
云和坐在屋内,桌子上摆着切好的月饼。
夙商笑道:“怎么,一晚不见,想我了?”
“夙商。”
“嗯?”
夙商敛伞,拿起月饼吃了口,蛋黄莲蓉的,很甜。
“你害怕魂飞魄散么。”
夙商目光下移,察觉到被盯着看,云和突然有些结巴:“就问问,你不老把这个东西挂在嘴边么。”
夙商淡淡道:“害怕。”
云和愣住。
“但我更害怕无间里没有穷尽的孤独。”
夙商嚼着月饼,话音里透出股凉气。
云和哽住,觉得满喉咙里都长满名为夙商的刺。
夙商坐下,托起腮:“发生什么了。”
云和硬挤出两条笑纹:“别那么严肃,我什么事都没有。”
“骗人。”
“没有。”
“那你亲我一口。”
“啊?”
夙商莞尔:“如果当真什么都没发生的话,就亲我一口。”
“我……”
“现在坦白的话,还来得及。”
云和纠结,夙商漠然,道:“亲我有这么难吗。”
云和脸红:“我没亲过男人。”
“哦,那是亲过女人了。”
“怎么可能,”云和无奈道,“神仙清心寡欲,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那个那个……”
“真的么,可是明明我们之前搞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云和大窘,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一脸贞洁不保的样子:“真的?”
“当然了,而且……”夙商别有居心地靠近,扣住云和后脑勺,“我在上。”
静默数息后,云和猛地把人推开。
夙商笑笑,继续嚼剩下的月饼。
云和想透透气,但顾虑到夙商,推窗户的手又顿在半空,犹豫间耳根子憋得通红。
“床都上过不知道多少次,现在后悔未免太晚了点。”
“闭嘴!”
“好。”
云和蹲在地上,捂住脸。
窗棂间透出白光点点,外面天已大亮。
夙商蹲在云和跟前:“哎,我说真的。”
云和抬头,透过指头缝儿看他,可怜巴巴地哼了声:“干嘛。”
夙商又叹出口气:“你这样子,很容易让我硬的。”
******
******
张屠户死了。
说是用杀猪刀剁掉自己的手,被发现时满地的血。猪血和人血混在一处,黏得抬不起脚。
云和走到张屠户店铺前,在看热闹的人墙外站定片刻,上了三炷香。
关于停掉猪肝这事,夙商没有多问,每日只专注培花。云和养不活那些娇贵玩意儿,夙商这个鬼倒是可以。
那些情话让他手足无措的同时又直犯恶心,几百上千年的老鬼说起话来拿腔拿调,守旧又老土,要命。
可他长得真好看啊。
云和烦闷,猫在屋顶上,对着袅袅的白云眯缝着眼。
所谓私奔就是在这里混吃等死吗?
当初默许夙商带自己走,为的就是探得他口中那些所谓被自己遗忘的“真实过往”,可惜到目前为止事情毫无进展。
云和翻了个身,嚼弄着青草根儿。
也不对,夙商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之前在瘴霄挖出的骨灰,群玉山上的振灵珠,还有夙商消失的那一晚。
芳芳消失前的那句话又蹦到夙商脑海中。
“那鬼当真爱你。”
越想越乱,云和挠挠头,满脸挫败,咕哝道:“人间到底有什么好……人间到底有什么好!”
“娇婆娘,俏婆娘,全都脱光躺床上——”
这时,一个乞丐途径,往上乜了眼,正与云和对视。他停住嘴里的荤话,不怀好意道:“哟,哪里来的俏郎君,比春风……嗝,得意楼的还好看嘞。”
云和向后看看,又指指自己:“我?”
“啧啧,这脸白的哟……”
云和干笑两声。
在天界很少,不,可以说没有人夸过他好看,顶多捧捧场,说句真清秀。真好看的是青柳,在青柳跟前他就是颗豆芽菜。
青柳瘦得跟他名儿似的,皮肤吹弹可破,比仙女的还好,可惜脾气很坏,不太爱搭理人,成日最爱做的就是去放养神兽的林子转悠,顺便捡捡屎,看看神兽们的健康状况。
乞丐淫/笑道:“小郎君这幅面皮,真该让那春风得意楼的老板瞧瞧,嘿嘿。”
云和问:“春风得意楼是什么地方。”
乞丐指指天:“那儿啊,比仙界还美。”
云和登时来了兴致:“当真?”
******
******
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马蹄疾,马蹄疾了刹不住蹄。
琉璃瓦,玳瑁墙。来一次春风得意楼,保管想二回。
香车宝马,名流云集。如果这里失火的话,群玉的富人能死大半。
云和躲在边边,扶住夙商:“还好吗,都说了不用强行跟出来的。”
夙商摆手,掐了个诀,摇身一变。
云和不由得张大嘴巴。
夙商莞尔:“吓到了?”
“没有,你这样子……还挺新鲜的。”
得知云和要来这儿之后夙商一个鲤鱼打挺立马从床上爬起来,病恹恹地吼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云和赶忙伏低做小,说有人讲那里比仙界还美。示软后又有些后悔,硬起声音道,你不一直说人间有趣么,我倒要看看那里是怎么有趣的。
夙商神态恢复如常,板着棺材脸道,想上床的话找我就行,不用舍近求远。一面说,一面动手扯衣服。
云和彻底败下阵来。
美人生病时也是美人,而丑人,生病时只会更丑,丑得呛鼻子。
眼下夙商便是活脱脱的病美人。龙章凤姿,碧袍犀带,森森鬼气已全然消失,凝白的手指,虚虚搭在云和脸上。
“脸这么烫,难道比起白衣服,你更喜欢我穿绿的?”
云和反应过来,猛地扯开他的手:“才没有。”
夙商眼睛眯起:“你有。”
“真没有,你这样看起来很像一截葱。”
夙商莞尔:“我很嫩的,可以拌豆腐。”
讲不过他,云和道:“话说回来,变成这样子,被人看到没问题吗?”
夙商摇头:“白天不行。”
云和点头。
“所以你白天不准来这种地方。”
云和哭笑不得,夙商一脸倨傲,道:“来,搀我过去。”
“啊?”
“这不是小厮该做的事么。”
“……遵命,商少爷。”
夙商略一错愕:“你刚叫我什么。”
“怎么了?”
夙商摇头,牵起云和的手:“走,商少爷带你喝花酒。”
******
******
春风得意楼分三层。
一层大堂,端坐各色堂客,香粉似雾,素手若玉,正中搭台,东隅有人隔着山水屏风弹琴。二层雅座,朱漆檀木,分春夏秋冬四阁,每阁各有房间十八,仅吃饭用。三层厢房,在后面,需穿廊而过,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随客便。
夙商一坐下,全楼的目光便蹭地聚集过来。
云和如坐针毡,桌子下扯扯夙商衣裳:“哎,这样子会不会太显眼了。”
“不会,”夙商莞尔,“姑娘,茶要洒了。”
奉茶的姑娘羞得脸通红,小碎步跑开。
云和叹气:“你生前是不是迷倒二八少女无数?”
“死太久,记不清了。”
云和一噎,夙商倒是浑然不觉,径自抿茶。
滚水揉碧,一脉入喉。
云和连忙收回停在夙商喉头处的目光,大喇喇往肚里灌水。
“不烫吗。”
人声突然嘈杂,云和凑近,问:“啥?”
夙商眼神黯下,这时,一女子自三楼旋至一楼台上。女子着杏色轻纱,身臂舒展,飞旋舞动间若宿鹭惊飞,海鹤鸣皋,脚腕处绑着金铃,清越之声如水波,层层泛开。
欢呼声不住地炸开。
老鸨身子很厚,横肉像藤架上的葡萄串,垂下来,随着嘴里的笑声晃啊晃的。
云和眨眨眼,感叹道:“好看。”
“庸脂俗粉。”
云和弹了夙商一脑崩儿:“那就把眼睛闭上。”
夙商摸着被弹的地方,眼神异常温柔,云和一阵鸡皮疙瘩,敛目继续朝台上看。
台上美人正极速舞旋,蔽体的轻纱跟要飘走似的,窈窕身姿若隐若现。
云和揉揉眼,不由“咦”了声。
忽然,一声浑厚的“啊”,台上美人倏地向后倒去,接着,两颗苹果碌碌地在台上滚。
夙商轻轻一睨。
云和惊得起身,哦豁了声,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居然真是个男的。”
夙商随手勾住云和的腰,将他拽到凳子上:“坐下。”
云和讪讪,余光不住往台上瞄。
议论声四起,老鸨慌了神,赶忙来搀。那美人揉揉脚踝,反手猛甩老鸨一巴掌!
在座堂客登时议论纷纷。出乎意料的是,那胖得像象拔蚌的老鸨没有动怒,伏低做小,一门心思地搀着她,不,他。
云和问:“这老鸨怎的像个奴才。”
夙商没搭话,唤来一婢女,婢女脸红,不敢靠太近,只对夙商的吩咐轻轻点头。
又一高壮婢女拿着金锣上台,手起锤落,锣声震天响。宾客安静下来,婢女点上一炷香,恭恭敬敬道:“漪香,起价五十,每次加五,请各位老爷出价——”
云和纳罕:“什么意思?”
夙商拿起桌上的玉制牌子,道:“青楼里常有的戏码。以女子的初/夜权为商品,卖给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哦……等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云和拿肘顶他,揶揄道,“生前老来这种地方啊?”
“嗯,我不仅老来,还实战数场,床技超绝,”夙商莞尔,“想试试么。”
云和的脸蹭的变红。
拍卖声起,高壮婢女不停地在身后的板子上写座位号与相应的出价。
“九十两!”
“一百两!”
全场都沉浸在炫富的愉悦中,已无人在意为何名叫漪香的男人要扮作女人跳舞,以及为何敢掌掴老鸨。
竞价像放屁,各位显贵纷纷脱下裤子,势必要蹦出个大的。
夙商打哈欠,挑起云和的头发玩。
云和拧巴着,身体僵直。
“害羞了?”
“没。”
“那脸为什么忽然这么红。”
云和觉得怀里跟揣着两根刚出锅的玉米似的,很烫,烫得发痒。
“这里太热了。”
夙商笑得眼弯弯:“你以前跟我讲过一句话,说有多犹豫把喜欢说出口,就有多不犹豫地害羞。”
云和立马驳道:“我真的只是太热了。”
夙商但笑不语,刚刚那婢女跑来,凑到夙商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点点头,拽起云和便走。
两人上二楼,云和挣脱不得,道:“干嘛去?”
“来这里还能做什么。”
云和呼吸一窒,夙商的步子迈很快。
“五千两。”
漠然的语调自耳侧穿出,是个戴面具的男人。
云和扭头看。男人长发拢到耳后,身形瘦削,瞧着像练家子,嘴巴张得不大,发出的声音却异常浑厚有力。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向二楼射来。
高壮婢女似乎已司空见惯,在板子上写下价格。
男人垂首,慢慢饮茶。
这时,台下一壮汉吼道:“哎,那穿绿衣裳的是你们楼里的么?我瞅着怎么比那个什么香的好看多了。”
焦点蹭然转到夙商身上。
夙商目光极其阴冷,神态漠然地向下瞥了眼。
之前那些血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云和灵机一动,立马抱住夙商,捏着嗓子道:“都看什么呀,这位贵客可是奴家的人,谁都不准抢。”
言罢,章鱼似的扒在夙商身上,箍住他双手双脚:“大爷快走,奴家等不及了。”
夙商从善如流,应道:“骚/货。”
云和无语凝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