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烂猪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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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叶宅还是那个破成筛子的柏叶宅,猪肉铺还是那个生意爆棚的猪肉铺。
猪肉铺子前,芳芳把切好的猪肝用荷叶包好,递给云和,笑说:“哥哥,你的猪肝。”
云和没接,问:“猪没有心肝的话,会不会很痛。”
“不会啊,因为猪早就死啦。”
芳芳把东西顶到头上,一蹦一蹦地说:“哥哥不用担心,这块肝是从一只乖猪身上切的,保证好吃。”
云和听得反胃,摆摆手,扔过去银子,转身回去。
芳芳拿着钱,踮脚在后面道:“哥哥,我的亲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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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带我私奔到什么时候。”
柏叶宅,主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散发出沉沉死气。
“看心情,”夙商窝在最暗处,嗓音挑高,“怎么?”
云和把猪肝扔到桌子上,嘲道:“无间地狱好玩吗?”
夙商绕起长发:“不好玩,每天都要脱层皮,像蛇那样。”
“既然不好玩,为什么不选择投胎转生。”
“痛苦不会轮回,记忆也不会。”
夙商眨眨眼:“心上那人忘记了自己,我若也将他忘却,六道内三界中便当真再没有他,我可不要这样。”
云和恶狠狠道:“如果你的心上人巴不得你滚蛋呢。”
“那我会让他亲手杀掉我。”
云和别过头,双手攥得青白:“蠢货。”
夙商淡淡道:“像我这样的厉鬼早已在六道轮回外,除了死在执念里,还会有别的下场么。”
“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因为先发制人的人,是你,我只不过是后来居上。”
“我?”
夙商莞尔,双目皎若云中月:“再过两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个节日最适合我们了,人月两团圆。”
云和不耐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急什么,”夙商脱下外袍,露出被血晕透的亵衣,“我的伤还没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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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灯海花浪,摇袖桂子香。
傍晚,夙商撑着伞,安静地靠在门口。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夙商的伤还是那样,半吊着,云和有时于心不忍,有时又觉得他咎由自取,每天都在要不要开口关心关心他这个问题上纠结很久。
云和有个坏习惯,一纠结就爱揪花儿,揪秃为止。由此,本就荒芜的院子,这下更是凋零得厉害。过意不去,云和便买来许多花栽。可惜他不怎么会养,花不过七天必定连根烂掉,烂掉就只能扔,云和舍不得,就挨个把它们埋了,垒个小小的土堆。
云和刚垒完今天的土堆,夙商便道:“我出去一下。”
云和纳罕,再抬头时门口已经空空荡荡。
这是夙商第一次单独出门。
云和蹲在地上扣土。
“他一个鬼,能去哪儿?”
云和跟个老妈子似的来回念叨这句话,边想边扣土,指甲缝儿里都是泥。
“哥哥。”
门口冒出个扎满辫子的脑袋。
芳芳嚼着糖,笑得眉眼弯弯:“出来玩呀。”
天界从不过这种节日,神仙活得都很久,命太长,对很多事情已失去兴趣。
云和兴致缺缺,任由芳芳拉扯,芳芳像条小鱼,在人潮中游来游去。
好容易歇下脚,芳芳晃晃满头的辫子,嘴边儿啃得都是糖渣渣,饶有兴致道:“哥哥,你相好跟人跑啦?”
云和一脸吃到八角的表情:“哈?”
“不然为什么这么不开心,眉头都能夹核桃啦。”
芳芳伸手在云和脑门上抚了抚:“别担心,你不会跟我爹似的打光棍,我可以给哥哥当夫人的。”
云和立马捂住她的嘴,向四周看。
奇怪,那个醋精托生的鬼居然不在这里。
云和吁气,芳芳扒拉下来他的手,笑得不怀好意:“哥哥是怕你相好听见?”
云和哭笑不得:“别胡说,我哪有相好。”
“少骗我,不然你每天买猪肝给谁吃呀,喂鸡的吗。”
解释不清索性闭嘴,云和又给芳芳买了两块关东糖,芳芳乐陶陶地吃光,糖稀流满手。
一街街地望过去,全是凑对的璧人,连灯笼里的蜡烛都是并排的俩,云和看到只觉得眼眶子撑得难受。
“哥哥,芳芳要那个!”
芳芳扯住云和,肉指头一指:“芳芳穿上肯定好看!”
定睛一看,发现芳芳说的是件流珠霞帔。云和头痛,哄道:“那个是新娘穿的,你现在还太小。”
芳芳杏眼溜圆:“那我能试试么,一下下就好。”
无奈,两人进店,店主是个嗓门儿极大的汉子,汉子脸上长了两块高原红,扭着面盆般的粗腰迎上来。
芳芳不爱霞帔了,美滋滋地往其他布料上扑,云和不再制止,坐在旁边发呆。
店铺角落放着套银色兽头铠甲。铠甲前挂有牌子,牌子上刻着仨字儿。
商别枝。
真他娘的巧。
店主察觉到云和视线,道:“客官可是喜欢那个?”
云和摆摆手,又往门外看。
门外人声起伏,半个鬼影都没有。
心中莫名烦闷,云和怒气冲冲地开口:“那个商别枝到底是什么人。”
能被夙商挂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糙汉店主登时忸怩得像个未出阁的小姐:“客官,不要随便叫人家梦中情郎的名字嘛。”
云和勉强笑道:“不好意思。”
店主清嗓,正色道:“客官想听他有多帅,还是有多惨?”
“什么意思?”
店主叹道:“他那张脸有多帅,他这辈子就有多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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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别枝的爹很厉害,武状元,可惜早死。
商别枝的娘很漂亮,大花魁,可惜也早死。
算命的说商别枝命硬,硬到死爹克娘,铡刀似的,把旁人的八字剁得稀巴烂。
十一岁,长得还没马高,背着灵位从军,杀敌时冲锋,撤回时垫后,不太要命的样子。
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商别枝道,离我远点,我命硬,当心戳着你。
当朝将军姓蔺,是商父生前好友,见好友之子沦落到这步田地,于心不忍,想收为义子,教他读书做学问。商别枝点点头,入辟雍馆读书,没两天就把一个小孩的鼻子打到喷血。
小孩乃尚书独子,贼金贵,哭得宛如孟姜女转世。蔺将军问其缘由,商别枝当着众人说,那小孩说你仗打得不好,在场上像龟孙,见到他爹得叫爷爷。
将军大怒,罚跪三日。
三日后,商别枝不出意外地昏倒,送回房,醒来后一颗眼泪没掉,继续念书。约摸半年后,商别枝又打了人,这次因为别人骂他克死爹娘,当心再克死蔺将军。打完人之后商别枝抹掉脸上的血,主动跪在院子里,一脸无畏。
商别枝就是块油盐不进的木板子,要不是因为他那张脸,早被打死了。
十六岁,商别枝凯旋,银盔甲红鬃马,走在列队前头,风光无比。有女子效仿卫阶掷果盈车,羞答答地踮脚,朝人扔石榴,不料他当即抽刀,喊道:“有埋伏!”
石榴分作两半,少女芳心也被砍杀在地。
如此,上门说媒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蔺将军婉拒到想吐,任由画像堆积到结蜘蛛网。
冬天,商别枝捡了两幅出来,点火,叫上管家烤地瓜,地瓜烤得喷香。
皇帝不急太监急,有胆大的媒婆直接找上本人,狭路相逢,面对送上门的姻缘,商别枝笑得日月生辉,道,算命的说我命硬,克妻,你家小姐怕不怕?
蔺将军廉颇老矣,膝下无子,商别枝接下军旗,二十岁,头次率军出征,大捷。
此外,骆马湖逆转乾坤,五千人包剿叛军三万;守椒涂被围城,隆冬数九,硬是撑了数月,物资进去后,士兵发现商别枝正刮壁画上的朱砂吃;蒲涧寺,文熙帝遇刺,他挡剑在前;荣阳爆发瘟疫,死城矣,他舍命试药,救活剩下的人。
本该平步青云,可惜命太硬,最终把自己克死了。
二十五,宫闱设宴,商别枝喝得大醉,栽进河中,死得个彻彻底底。
后从家中搜出通敌文书,蔺将军因之获罪,念其军功累累,从轻发落,只夷三族。
老板牛饮两口水,道:“客官信那商别枝通敌么。”
“什么?”
云和收回向外看的目光,道:“不好意思,你刚刚问我什么?”
老板没忍住,白眼翻到头顶上:“小郎君,你已经第十三次朝外看了。”
云和干咳两声:“有么。”
“和心上人吵架啦?”
在铜镜前不停比划的芳芳突然嚎道:“没错!”
云和摆摆手,道:“店家,你刚说商别枝怎么死的?”
老板道:“还能怎么死的,功高盖主,冤死的呗。”
云和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第十四次向外看。
老板凑到云和耳边,细声道:“小郎君,我再问你个问题。”
“请讲。”
“小郎君觉得那商别枝,是不是断袖?”
云和嘴角抽抽了两下,老板信誓旦旦地点头:“保不齐死的时候还是个雏儿。”
云和略尴尬:“断袖没那么常见吧。”
老板媚眼如丝:“怎么不常见,小郎君眼前就有一个。”
芳芳嗓门比老板的还大:“哥哥,断袖是啥?”
剪子在侧,芳芳咔咔两下,袖子掉下半截。
“这样吗?好凉快哦。”
芳芳晃晃白嫩的胳膊,云和索性闭上眼,头痛无比。
老板哈哈大笑,三两下缝好袖子,道:“一个男人若喜欢上另一个男人,便叫断袖。”
“男人原来可以喜欢男人?”
“谁规定男人只能喜欢女人的?”
云和索性将芳芳扯到后面,老板笑笑,道:“比起随便敷衍,我这种认真解释的态度不是更好吗。”
“你倒是认真解释了,她可不一定会认真听。”
只见芳芳眨巴两下杏眼,道:“哥哥不愿意娶我,是不是因为你其实喜欢男人?”
云和简直想要撞墙。
从店里出来,芳芳怀里揣满关东糖,云和朝四周逡巡,走垃圾堆旁边也扒拉两下,鸡笼子还拎起来瞅了瞅。
“奇怪,居然真的没在。”
云和纳闷,夙商天天念叨中秋节,怎么真到了他自己倒消失得干干净净?
芳芳大口大口嚼糖:“哥哥别找了,你心上人不会躲在这种地方的。”
云和大窘:“都说了不是心上人。”
“嘻嘻,那就是心上鬼咯。”
芳芳驻足,扭过头,冲云和咧嘴一笑。
“嗯?”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把云和圈到怀中。云和转身,正撞上那人胸膛。
熟悉的强硬,熟悉的身高差,却不是熟悉的脸。
搂住云和的是个男人,男人着蓝袍,长相极美,满头的红发,火烧枫林般。
每日和夙商大眼瞪小眼,云和对男人的美貌已经见怪不怪,他沉下脸,捏住那人颈骨,不客气地问:“你谁?”
男人反握云和,轻而易举卸下他手上的力道。
“乖,等会儿再说。”
福无双至,神经病不单行,云和骂道:“乖你娘个头。”
“来了。”
男人拦腰抱起云和,猛地跃上一旁屋檐。
街道上的人与物全然消失不见,只鬼火两束,在远处幽幽的亮着。
云和愕然:“怎么回事?”
地上的芳芳扔掉糖棒子,下巴脱节,赤红的牙床往外咕嘟咕嘟地冒口水:“好容易等到那个厉鬼离开,结果又来个烦人精。”
芳芳不耐烦地低吼,急得挠头皮,头上的皮成块地掉下,露出嫩红的血肉。
男人捂住云和双眼:“别看。”
“滚开。”
云和倒肘,男人吃痛,轻轻拧眉,云和翻身下去,与浑身尸斑的芳芳直视:“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郎君看样子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呀,可惜她早就在一个月前就死啦——她爹亲手打死的。”
云和面色铁青:“张屠户?”
芳芳冷哼:“臭男人,只会拿女儿出气,这下好,没得出咯。”
云和紧握拳头:“那你又是谁。”
“我本野鬼一个,肉身早腐烂了,正愁没得附身呢,恰好看到这丫头,”芳芳摸着自己早已血肉泥泞的脸,“她刚死的时候可真漂亮。”
云和一时不知该气还是伤心,胸腔憋着口气。
“小郎君肯定不知道,我重新回家时,那臭男人的眼神有多震惊,他跪下来忏悔,不住地说我错了。”
云和垂目,芳芳道:“事情就是这样,小郎君这下可以死个明白了吧?”
云和好似没听见一般。
“到阎王殿前,可别说是被鬼杀的——”
鬼气倏地猛冲,云和瞬间抬头,芳芳愣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胸膛被剖出大洞。
早已腐烂的心脏发出惨淡的绿光。
云和收回手,死死盯着手里的东西,满脸的泪。
芳芳蜷缩在地,不可置信:“你怎么能杀得了我?!”
云和跪在一滩血水中,双目呆滞:“因为……我是神仙。”
那鬼怔住,片刻后咯咯笑起来:“怪不得,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那么不一样。”
血肉像泥浆,渗进地上的缝隙中。
“最后一句话……咳咳,那厉鬼当真非常爱你。”
云和的眼神不住颤动。
“对鬼而言,和神仙一起,要耗很多元神……他不惧耗尽元神,魂飞魄散也要和你在一起,这么疯狂的事情,我随处飘荡了几十年,都没有见到第二回……”
“你再飘荡个几十年说不定就能见到了。”
森森的鬼火骤然消失,街上又恢复如常。
芳芳倒下的地方只剩被衣服包裹住的骨头。渐渐的,骨头与衣裳消散于空中。
云和看着空荡荡的手心,茫然道:“这就是魂飞魄散?”
如流的人潮继续涌动,无数双脚从身边经过,没有一双停下来。
璧人如月,相对赏婵娟。
“你赔我的鸡蛋——”
“赔我的胭脂——”
远处突然响起嘈杂的叫喊声。
云和稍稍抬眼,见一红发男人尴尬地跌坐在地,讨笑道:“对不住,多少银子?”
老板大吼:“没事儿往屋顶跑啥跑,这下可好,你摔个屁蹲儿不说,我生意也全砸啦!”
红发男人只是笑。
还当是什么人,原来也是个缺心眼的。
云和转身朝反方向走。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人间只认识一个鬼。
“你有钱吗?”
云和转身,于层叠灯火中回望。
红色的头发,蓝色的衣裳。美貌的脸,温和的眼。
头顶月正圆。
男人松开抓他的手,翻出空空如也的钱袋子,赧然道:“我会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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