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倒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夙商。
清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夙商。
夙商的胳膊紧紧收拢于云和身体两侧,云和眨眨眼,心说他长得可真好看,这么近距离观察,脸上竟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食色性也,神仙也不免俗。
哎等等,夙商不是正跟白无常打架的么。
谁赢了?
周遭是向四方蔓延的黑暗,云和转转眼珠,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霁明山。”
在夙商开口之前,已有人回应。
云和抬头看,便见老赌鬼地藏王飘在半空中,正给白泽编小辫儿。小辫儿编得很丑,白泽脑袋上像长满了狗尾巴草。
看样子夙商输了。
云和心中莫名一窒,跟踩台阶踩空了似的,他看向夙商,说:“能松开我么。”
夙商摇摇头,没说话。这时,唇角突然逸出一滴血,云和说你流血了,夙商还是摇摇头,胳膊依旧牢牢箍在云和背后。唇角的血越攒越多,蔓延至下巴,恰滴到云和眼睫上。云和被砸得一眯缝眼,索性抬起手替他抹掉血。
这个动作牵起夙商的笑,他微微弯唇,然眉心忽然一拧,大团鲜血接连从口中喷出!
云和被喷个正着,抹一把脸,说:“还挺他娘的咸。”
然后,他就在脸上摸到了串温热湿软的东西。
是条红色的蛇,蛇头呈三角形,尾巴缠在云和手腕上,没有眼睑的金色眼珠冷冷地与他对视。
云和可没兴致跟它互送秋波,直接掐住那蛇七寸,蛇瞬间晕过去。
“哪里来的蛇,丑了吧唧的。”
夙商的神色愈发凝重。
“哈哈,不会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吧。”
夙商依旧没有开口,唇角的血开始由红变黑。
“喂,厉鬼大爷,咱能说句话不。”
夙商的手蓦然收紧,勒得云和胳膊一痛。
灰白的头发垂在云和脸上,夙商的喉结动了动,轻启唇:“我……”
一条蛇从夙商唇缝间伸出头,金黄的大眼珠,血红的信子。
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夙商立刻咬紧牙关,喉结一动,似要把它们强行吞下去。
云和傻眼,立刻去掰夙商嘴巴:“喂,你吃毒蛇干什么!快吐出来!”
地藏王此刻幽幽道:“没用的,他不会吐出来的,若是他吐了,这蛇就得去咬你。”
云和很是费解,晃晃手里那条被掐撅过去的蛇,说:“那就咬啊,我杀蛇无敌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地藏王道:“此蛇为灵蛇,被咬上口轻则全身麻痹,重则全身麻痹很久,不是闹着玩的。”
“哟,这么厉害啊,白泽,你帮我瞧瞧。”
云和说完猛抡胳膊,晕死的灵蛇旋即落到白泽怀中,白泽盯着那蛇瞧,片刻后放到嘴里咬了口,然后呸呸两声,嫌弃道:“真难吃。”
地藏王:“乖,别动,辫子要扎歪的。”
老赌鬼一旦腻起来当真膈应人,云和不再理会头顶主二人,专心致志地去撬夙商牙关子,哄道:“厉鬼大爷,这个是地藏王给你的惩罚对不对?你先把蛇吐出来,我再跟他求求情,咱换个轻点的方式。”
夙商不为所动,任由唇角滴血。
“听话啊,快吐出来。”
云和手上沾染的血愈来愈多。
“夙商!你快吐出来啊!”
就在这时,几团银蓝色的光从黑暗中飞出,直冲云和而去!夙商眼神倏地阴冷,飞袖挡开,然百密一疏,有团光似长了眼,冲云和脑袋撞,夙商调转坐姿,侧过身,生生替他挨下一击!
光团如烟花炸开。
夙商口吐鲜血,云和毫发未损。
地藏王啧啧两声:“护得还挺周全。”
云和这才算明白,蛇要咬的是他,光团要攻击的也是他。
地藏王是以自己为饵,诱捕夙商主动受罚。
云和大吼:“地藏王大人,您这样未免太过下作!”
地藏王无谓地耸耸肩:“他擅自掳走你,我要罚他,又掰不开他抱你的手,便只能如此咯。”
云和讶然失语。
夙商把头靠过来,轻轻抵上他的脑袋,嘴里兜着血,含混不清地说:“不痛,我不痛。”
光团再度从黑暗中出现,幽灵似的,夙商挨个接下后,身形已开始晃荡。胸前衣裳被抓烂,云和眼中有泪:“夙商,松开我,求求你……”
夙商温柔一笑,喉结又跳了跳,他弯下腰,吻上云和眼皮。
云和下意识闭上眼。
眼前陷入黑暗,只听得夙商的话若水纹荡开。
“别看我,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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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酆都。
酆都城内很热闹,众鬼齐齐出街。盖因今日乃一年一次的还阳日,即人间的鬼节。鬼门关大开,尚未投胎的游魂可回人间看看,如同远嫁他方的新娘那般。
云和躺在城外的草地上,白泽在他身边摆满野花,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安息吧,我的云和小仙君。”
云和捻起小花,嫌弃道:“真寒酸,就摘这点花祭奠我?”
红色花汁沁到指甲缝里,云和忽然有些恍惚。
五日前,自己指缝里也红红的,里面挤满夙商的血。
自己最后特别没出息地吓晕过去,也不知道夙商现在怎么样。
“云和?你怎么又发起呆了,那边还有花,我带你去摘。”
被白泽喊回神,云和匆匆点头,扔掉花跟上去。
野花长得美,野草长得高。
半人高的野草,云和跟在白泽身后,脑袋四处摆:“这里哪有花。”
“有的呀,你再向远处看看。”
云和向远觑。远处的云彩薄薄几片,云彩下重峦叠嶂,其中一座便为霁明山。霁明山,无间至阴至寒的地方,说好听点叫山,难听点就是牢。
夙商现在还被关在那里么?
“啊,云和,我晕到了。”
白泽忽然倒在地上。
“嗯?”
“所以你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
白泽趴在地上,扔过去枚钥匙,捂住肚子说:“早晨没吃饭,好饿,饿着饿着就晕了。”
云和接过钥匙,方反应过来,犹疑道:“那地藏王那边……”
“他最不会为难的人就是我。”
云和拔腿跑开。
一只狐狸从远处窜出,狐狸耸耸鼻,钻进白泽怀中。白泽掸掸衣角,眼神极其阴冷,嘴角一瞥,露出鄙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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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看看他,随便看嘛,没什么的。”
正值七月中,山路湿气重,云和凭记忆爬到顶,见到栋三层小楼。云和不敢多作停留,哆嗦着手打开门,门开,入目为五指看不清的黑暗。他想了想,又用锁把门反锁上。
腥味扑鼻,云和搓出团小火苗,唤道:“夙商?”
“云和?”
黑暗中立刻有人应答,云和循声赶过去,却在半路被个东西绊倒。云和哎呦一声,爬起来,捡起那东西,发现是块蛇骨。
黑暗中,夙商衣袍上沾满血污,灰白的头发特别扎眼,他被困在金色法阵中,神色虚弱,细声细语道:“你怎么来了。”
云和讷讷道:“我?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云和摇摇头。
夙商诡秘一笑:“那就好。”
金色法阵外的光圈猛地窜高,夙商压下眼皮,道:“云和,来,靠近些,让我看看。”
天人交战,云和到底没过去,说:“在这里看不清么。”
“你来不就是让我看看你的么。”
这话好像也没错,云和往前挪半步,说:“够了么?”
“眼睛被地藏王搞瞎了,看不清,你再近点。”
回想起夙商拼死的模样,云和又往前挪了一步。
法阵的光圈烧灼起来,照亮夙商落寞的模样。夙商伸手,在黑暗中茫然地摸索。
蛇骨遍地,他这几日吃的就是这东西吧。
越过法阵,不过再迈一步而已。
云和叹道:“夙商,只要你认错了,地藏王便不会再为难你。”
“认错?情难自控而已,我何错之有。”
云和垂目,闷声道:“你这么固执,只会……咦,人呢?”
眨眼的功夫,夙商已然不见。
不对!
云和遽忽回过头,便见夙商脸上带着痴迷而疯狂的笑。他伸出凉浸浸的一双鬼手,虚虚掐住云和脖颈,唇间吐息如毒蛇,道:“云和,我情难自控,你救救我,好不好?”
霎时间,天动地摇!
屋顶的木板接连剥落,云和被夙商掐住,喘息都成难事,他竭力挣扎着,大吼道:“你放开我——操!”
脚底的木板也跟着坍塌,失去支撑,云和下意识抓住夙商胳膊,夙商顺势变掐为抱,双臂收拢于云和身后。
二人直直向下掉,云和又急又怕,不断地挣扎,夙商说别动,会被石子砸到,云和不信,挣扎得更加拼命,谁知咣当一下子,后脑勺被咋个正着,云和眼眶子里转悠着眼泪,委委屈屈说:“你能不能放过我?”
“你说呢?”
夙商挥袖,最后一层薄薄的石壁也碎成齑粉,眼前豁然明亮,云和恍觉这里是霁明山山脚。
夙商抱起云和直冲上天,云和越过他肩膀向后看,发现霁明山的山体分开成几瓣,跟朵花似的绽开,只不过花中间是蕊,霁明山中间是被砸成碎片的游魂。
苍穹浩渺,远处有大片大片的莹莹绿光,云和意识到那绿光代表着什么,诧道:“去鬼门做什么!”
“带你私奔去人间。”
“这叫什么私奔,明明是挟持!”
挣扎间,云和发觉夙商怀中的血腥味又变浓了些许。
就在这时,二人面前撒下无数雪白的纸钱。纸钱翩翩落下,率领大批阴兵的白无常也跟着翩翩落下,媚声道:“霁明山竟也关不住你,夙商大人,小的这次真的要多有得罪了。”
云和如蒙大赦:“无常大哥,快救救我!”
夙商要去捂云和的嘴。云和发了狠,狗精附身,狠狠咬住他的手,谁知夙商竟柔柔一笑,说:“云和,你可以再咬重点。”
眼珠子一翻,云和干脆放弃回击,只求白无常这次可以少发点儿骚,速战速决。
似与云和心有灵犀,招魂幡子顿时化成扛鼎大刀。身板子瘦成根筷子的无常爷力拔山兮气盖世,抡圆胳膊,大刀破空,直奔云和而去!
是很速战速决,只不过决的对象是云和。
雪白神兵转瞬出现在眼前,云和竟没有躲开。并非不想躲,只是他忽然觉得好饿,饿得没劲躲。
饿得要晕过去的时候,云和从眼缝儿里瞧见了夙商忍痛的脸。
大刀嵌在夙商背上,血从他的肩头滴到云和唇畔,云和舔了舔,觉得咸,咸的开胃,他更饿了。
鲜血流势趋急,云和在心中暗自唾骂白无常,心道无常大哥这般狗腿,有样学样,是想趁机立功,好爬上地藏王的床么,只可惜地藏王不喜走路忸怩的女人脸,他再努力一万年都白搭。
彻底晕死前,云和隐约听到见有人说了句放他们走。不过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很像青柳的。青柳这么懒,又不擅长正眼看人,现在肯定在宫殿内抱着那只死狐狸睡觉,怎么可能纡尊降贵来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