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不知多久,手心被夙商攥得出汗,云和暗骂地藏王尸位素餐,办事效率这么慢,到现在还没找来。
瘴霄此地半只鬼影都没有,除却绵密虫叫,就是两人衣袍擦过篙草的簌簌声。
四周静得让人后背发麻,眼见身后路重新被骈枝盖住,云和吞下口水,道:“我们私奔不能找个好地儿么,这里怪瘆得慌的。”
夙商扭头,笑道:“挖完就去好地儿。”
梦中那双无孔不入的手登时重新浮现在眼前,云和背脊麻意更甚,讨好笑道:“不用,这里其实也挺好。”
然夙商早已看穿他的顾虑:“别担心,床早晚都要上。”
就是担心这个!
好比吃米饭时正好嚼到沙粒,云和心里一咯噔,笑得愈发勉强:“你真会说笑。”
“私奔不干那事儿叫私奔么。”
“……也对。”
云和偷瞄下夙商,自我安慰道,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厉鬼长相着实不赖,自己这脸这身板,怎么看都得算高攀,再说干那种事又不会折损仙根,无非痛一下,忍忍也就过去了。
一面想,一面不断调息,深深呼吸浅浅吐气,模样堪比生头胎的临盆少妇。佛祖保佑,到时候可别见血。
“就是这里——当心!”
云和正要止住步子,夙商已先行将他拽进怀中,臂膀紧圈,俨然铁墙一面。
面前乃万丈高崖。
云和暗道好险,夙商举起手,五指分开,嘴中喃喃出声。
两人身高有差,夙商要高上些许,云和被迫贴上夙商胸膛,不由被冻得打起哆嗦。
到底是鬼,丁点热气都没有。
喃喃声轰然变大,夙商嘴唇极速抖动,分开五指倏地攥成拳,似在与无形力量不断拉扯。
俄顷,一具骸骨自崖对面出现。
青泥盖不住,枯骨胜雪,于森森绿意中颤巍巍地站立。
夙商吐息,拳头渐渐松开。
云和看得心底发毛,道:“这是什么玩意。”
骸骨似有意识,闻言后歪歪头骨,嘎嘣脆响,头部的两枚黑洞直射云和,说不出的诡秘。它向前跨步,踩在半空中。
云和下意识大吼:“小心!”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云和不敢看夙商,紧紧咬住唇,怕再失态。
骸骨头上的两方黑洞内渐渐蓄起满泪,晃晃悠悠的水珠,险险溢出眼眶。
夙商此刻方迟迟开口:“这是我尸体腐化后的骸骨。”
云和呆住。
半空中,骸骨身形不稳地朝着云和走来,如同开始蹒跚学步的婴儿。边走,眼眶内的泪边往外跑,骨头挂不住泪,水珠只得摔进崖底。
骸骨落地,于是眼眶里的泪又渗进泥土里。
云和只觉得骸骨那些渗进泥里的泪变成无数双遒劲大手,将他牢牢抓在原地。
夙商低声道:“你看,我即便成了具空架子,见到你也依旧会拼命赶过去。”
云和徒劳吞咽口水。
“云和,你在发抖。”
云和牙齿打战,哆嗦道:“你生前的骨头怎么还会动?”
“因为我留了点元神在上面,”夙商继续道,“瘴霄所有树木维持原貌所需的养分都来自于这具骸骨,这样如若有天你……回来了,还能看个旧影。”
“什么?!”
远眺环顾,目之所及全乎铮铮绿意,绿意画春山,供养此等仙景的竟然是个厉鬼的元神,他彻底语塞。
夙商淡淡道:“毕竟我不能总待在这里。总待在这里我会受不了,触景生情,我怕自己发疯。”
云和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许丈远的那具骸骨。夙商嘲弄一笑,抬起手,阴风如疾矢猛地袭来。云和被吹得缩起肩膀,再凝目看时,发现骸骨已经被吹得七零八落,委顿在地。
枯骨胜雪,夙商将一根腿骨重新埋入下面,其余部分统统以烈火烧了。幽蓝火光毗连成片,云和看得满脸骇然:“你为什么把自己的尸骨烧了?”
须臾,烈火覆灭,夙商不怕烫似的,徒手将燃尽后残存的白灰装入随身的锦囊中,道:“有用。”
“做什么用?”
“现在还不能说。”
累积的疲乏外加惊吓,无名邪火顿起,云和登时拔高声音:“这不能说那不能讲,那你把我弄来干什么?是因为太寂寞所以要为你的痴心表演找个观众吗?”
夙商摇头:“没有人比我更期待你能想起之前的事。可我又怕你想起之前的事后,就会离开我,一丁点的时间都不会留下。”
云和气得膝盖一阵阵发麻:“什么狗屁理由!真是笑死我也!空口说着大篇情话,然而实情却半分都不透露,我若是如你口中那般没有失忆,遇到这种情况定然先赏你几个巴掌!”
夙商冷笑:“我太了解你,你若将事情全部记起来,定然会逃得远远的。与其眼睁睁看你再次离开,不如像现在这样抱残守缺,苟延残喘。起码还能看得见你,摸得到你。”
云和破口大骂:“行啊,你他娘的有本事就永远瞒着我!”
“你当我不能?”
夙商倏忽闪到跟前,眼底凶光毕现:“我不止一次地想杀掉你,好断了所有的念想。”
小腿肚吓得直打颤,佛祖不长眼,没想到激将法会把自己激到死胡同去,云和只得赶鸭子上架,虚张声势道:“哦,所以你现在气急败坏,要把我的头切下来泄愤了?”
夙商却又轻轻捧起他的脸,道:“如果能让你不再离开,这个方法倒不错——只不过好几次刀都已架在脖子上,我也还是没舍得。”
云和心底发寒,夙商十指冰冰凉,几如刀割。刚想挣脱夙商怀抱,一滴血便落在他眼皮上。
夙商擦去唇角的血,眉宇间戾气迸现!
只见大队人马从天而降,好不招摇,排场堪比人间迎娶新娘时的八抬大轿。
为首那人高举白幡,瘦高个子,死白面皮,死白衣裳,眼珠颜色极浅,正是阎王殿前的白无常。
白无常极其骚包妩媚地笑了笑,道:“夙商大人,原来您和仙君猫到这里卿卿我我来了。”
言罢,又把满目秋水朝云和泼去:“云和小仙君真是让在下好找。”
云和一时吃不准夙商于地府中的地位,竟能让死娘炮白无常尊称个大人。
夙商硬将血气压下,横出胳膊挡在云和跟前。
此刻靠这么近,云和才发现真正的厉鬼身上散出的阴气是有多么可怖。
白无常眼神挑剔,嘴里啧啧作响:“夙商大人的灵力居然护得住这么大的地方,且毫无疏漏,不愧是当年在北桓打仗的头等功臣。不过百密终有一疏,一旦动气,这结界便如鸡子,薄得很呐……”
话到此处,又揶揄起云和:“小仙君,你刚刚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夙商大人这般心神不稳。”
云和拢眉看向夙商,原来刚刚那口血,是因为结界被破所致。
夙商坦然道:“云和什么都不做,单单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我心动神摇。”
“哇,够深情,只可惜现在不是您诉衷肠的时候——给我上!”
号令下,众兵出,霎时间彤云四散,银雷劈闪!几千名阴兵有序排开,列成牢密阵型。然夙商并不恋战,袖子刷刷扫出几道烁目白光后便要抱着云和往东去。
谁知云和觑得空隙,拔腿朝白无常跑,边跑边喊:“死娘炮,我在你房间发现了好东西——”
回身扑个空,再看时人已在丈外,夙商眼底即刻冒出黑光,原本低沉和缓的声音陡然破开,大吼道:“原来你当真想跑?!”
云和刚要回答,一记手刀便横劈下来,直把他劈得双眼发花,腿一软,栽进偷袭者怀中。
临了从眼皮缝儿里瞧见夙商又是暴怒又是心寒的脸,云和暗暗叫屈,自己只是想用某日从死娘炮房内扒拉出的龙阳春宫图,来要挟他说出有关你的事情而已。
谁让你瞒我瞒得那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