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明山山路险阻,粗枝野藤横生蕴积。夙商在前破道,云和在后,手被他紧紧攥着。
沿途闲鬼不少,瞧见细皮嫩肉的云和,纷纷狞笑着伸出爪子,然看到夙商后,一个个又都恨不得原地灰飞烟灭,狼嚎鬼叫地跑开。
云和脑袋又开始煮粥了,咕嘟咕嘟冒泡。
“私奔”二字如狼牙大棒,一下子将云和敲得找不到北。夙商纵入梦多次,可归根结底是个陌生人,呸,陌生鬼。而自己虽籍籍无名,但好歹也是散仙一位。
一没感情基础,二来身份悬殊。
要知道仙鬼之间,可不仅是差辈儿这么简单。
再者说,此处乃至阴无间,夙商又能往哪里奔。
想到这里,云和心情稍稍平复,无间为地藏王辖界,夙商再是厉害也得忌惮几分。白泽此刻也肯定发觉自己失踪了,找来定然不是难事。
夙商雪袍曳地,脚步轻快,似乎无甚可顾忌的。
云和憋半天,轻声道:“哎,你真的吃鬼啊?”
“不吃。”
回复得相当干净利落。
见夙商并无解释的意思,云和不再多问,继续神游天外,思考着待会儿怎么抱住白泽哭诉自己刚刚受的那些委屈。
白泽身软体香,闻后种安神感,他很喜欢抱着白泽嗅,白泽每每都柔柔地问,说云和你是狗吗?云和不置可否,只嘿嘿笑。白泽继续说,我在地藏王身边待得久,身上都是魂魄的味道,哪有什么体香。
云和厚起脸皮说,那我就喜欢闻魂魄的味道。白泽这下纳罕起来,道,可是喜欢闻魂魄味道的,只有鬼啊。
“到了。”
夙商停下脚,云和没及时刹住,鼻子猛地撞上他的背。
面前是条瘦巴巴的小河。小河边立有块破碑,碑上刻有“白头”二字。河两岸光秃秃的,几颗乱石坷垃四散着,苔藓都不见两朵。
“白头河?”
云和念叨,面露嫌色:“什么狗屁白头河,我看叫秃头河差不多。”
夙商微微耷下来眼皮,有些许失神,须臾便恢复原貌。
云和嘴角抽搐,脱口道:“就私奔到这儿?”
夙商讥笑:“怎么,还期待去哪儿?”
被反将一军,云和气咻咻然。夙商远眺河面,抬手解衣裳。
云和立马叫得如同贞洁烈妇:“你要干什么!”
“干有违阴阳的事。”
见夙商衣裳已垂至肘间,云和满面通红地捂住眼:“非礼勿视!”
“装什么正人君子,明明早就把我看光了。”
“放屁!我什么时候……嗯?”
夙商灰白的散发忽然从脸颊旁擦过。
“穿好,下面的水带毒,连神仙都难挨。”
察觉衣裳披在自己肩头,云和稍稍松出条指缝,眼神四处乱瞟。
夙商站在跟前,只着白色里衣,单单薄薄的,愈发显得身形颀长挺拔。
云和道:“你这样子……”
夙商侧目,眼底有殊色流转。
“特别像妓院里卖春的。”
“卖春?”
“嗯嗯,还是头牌的那种。”
见夙商不响,云和顺杆子爬,笑道:“大爷多少钱一晚?”
夙商道:“你要买么。”
“哈?”
“对你,我不收钱,再不行,要我倒贴也可以。”
云和语塞,闷声装葫芦。
夙商叹气,将云和环在胸前:“深吸口气,要走了——”
水花溅落,如珠玉碎开,白头河岸只余觳纹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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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发现夙商正在生火。火光似粉,擦在他眼角眉梢,将原本面上的戾气掩住七八分。
身上盖的还是那件雪袍,云和环目一周,发觉两人此刻正窝在山洞中。洞外嘉木美荫,丰秀蓊郁,俨然仙境。云和哑然,刚刚不还在无间看骷髅头么,怎么入个水就飞升了?
夙商见人醒来,道:“云和,你说梦话了。”
云和摸摸嘴角,干的。好在没流口水,他松出口气,道:“我说了啥。”
“你说,不要杀我。”
夙商凝目望来,自嘲道:“你对我说,让我不要杀你。”
云和干笑:“哈哈,原来我这么怂。”
夙商眯缝起眼,神态略显怔忪。
火焰掰开木棍骨头,灼灼红光将夙商的身影刻在洞壁上。
“关于我,你只梦到那些不好的,是不是?”
“不,”云和摇头,“还有那些……咳咳,有违阴阳的画面,你知道的。”
梦中男人的手,似乎带着比山海还要沉重的眷恋,水流一般无孔不入。
话到后面已经变成气声,夙商斜觑,道:“那你硬了吗?”
问题直接了当,云和正换气,闻言岔了气,咳嗽得脸红脖子粗。
“别这么激动,害羞的话可以不说。”
“怎么会硬!我又不是断袖!”
夙商哦了声。
云和想起他之前的话,又道:“你不也不是么。”
“那是骗你的。”
云和面颊渗红,耷拉下眼,脑袋如被钟撞。
夙商抱膝,用树枝划拉着火堆。
头发上的水珠还在滴落,云和紧捏衣裳袖子,想要还回去,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吞吐半天,方道:“哎,这里是什么地方?”
夙商恹恹道:“瘴霄。”
云和小声念叨了遍,问:“哪两个字?”
夙商以树枝写下,云和挠挠头,道:“好新鲜的名儿,我还没听说过呢。”
夙商哂道:“这里有好些树可是你亲手种的。”
“啊?”
“你太懒,种了几棵就开始装柔弱,躺在床上不起来,水都是我一直在浇。”
见夙商竟真的有模有样地叙述起来,云和不由惶惑,道:“我从未来过此地,何来种树之说。”
“因为……算了,解释起来好累,而且你也肯定不信。”
话说一半最讨厌,仿佛被人照脸捣了圈,云和愤愤:“为什么笃定我不信?”
“因为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些话是真的,乃至我自己,有时都觉得以前那些东西不过大梦一场。”
差点被这拳捅得内出血,云和语塞,他扶壁起身,然躺得太久,刚起身便狠狠晃了下,夙商立马从他腰间托住,道:“别勉强,你一下水就晕了过去,还需再休息下。”
亲昵得行云流水,云和下意识避开,道:“没事,我想出去透透气。”
洞外奇株异木盘藤错节,瑰异非常,云和内心暗惊,再抬头,却发现远空中有一座颠倒的山,上宽下窄,山间云雾缭绕,云和询道:“那个山是倒着的?”
夙商点头:“此处乃无间的反面,那座山就是霁明山。”
“反面?”
“对,头顶上的天,实则是无间的地。”
“所以我们还在地府?”
夙商眯眼:“你以为只要在地府地藏王就能找得到?”
被人一眼看穿心思,云和忙摆手:“随口一问罢了,我可没这么想。”
夙商冷哼:“我家岂是旁人随便能进的?”
“你家?”
“不,应该说是我们家。”
“我……们家可真大。”
“那当然,不过你之前不太喜欢这里,说看不到阳光,太闷,还有虫子咬。”
夙商自说自话时的专注模样着实赏心悦目,云和顺嘴道:“那我之前最喜欢什么地方。”
“人间。”
夙商随手摘下两片叶子,嚼得嘎吱嘎吱响:“你说人活得最有骨血,最有味道。”
“嗯?”
夙商正色道:“你说人有欲/望,神仙没有,没有欲/望的神仙不过是团空气。”
云和拢眉半晌,忖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夙商送去淡淡一瞥。
“其实我不是你口中那人,所以我才会……”
“不,你就是,”夙商垂目,话中有青草香,“上到九霄,下至无间,只我认得对你。”
“可我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才对。”
夙商将口中叶糜吐在手心,捏扁后放于云和腰后,道:“想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对于那些上神而言,太简单。”
清凉触感自腰间传来,云和心乱如麻,夙商道:“疼么,上岸时你那儿硌出点血。”
“是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云和回过神,扭身往后看,“咦,当真有血。”
夙商神色黯下,道:“不疼就好。”
几日来无风无波,药草就长在洞口,夙商摘下嚼烂给云和敷上,云和敷完后就犯困,睡醒后便看到满地的野果。夙商期间一直守在洞口,背影像座山。
瘴霄,自然瘴气浓厚。
云和睡得七荤八素,忽被夙商拍醒。云和迷迷糊糊地说,现在就要上床吗?我不要,这里硌得慌。夙商直接把人打横抱起往外跑。云和被颠醒了,问怎么回事。夙商说,起瘴气了,我们躲一躲。
躲进地势更深的洞穴,穴里有水滴答,风从石头缝里冒,云和刚睡醒,不由得打起哆嗦。夙商把云和往怀里揽,说,没事了,你继续睡吧。
云和困成烂泥,闻言很自觉地趴在他腿上。然万事俱备,又睡不着了。
大星高出树。
瘴气呈紫色,往上变为金色,云和说:“你怎么不杀我呢。”
夙商抚弄着他头发。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你梦里就是这么做的。”
“一个梦而已,算不得数。”
“哦。”
“所以你不用这么怕我。”
云和挠挠腰后面的结痂,很是不服气。
“放屁,谁说我怕你了。”
瘴气散尽,两人往前走,夙商在前,絮絮叨叨地介绍这些花草来历与作用,云和兴致缺缺,左耳听右耳冒,夙商余光瞥他一眼,说,累了我们可以再休息下。云和摆摆手,说你继续,我默听呢。
所谓默听,就是不出声儿地听。
再往前是片竹林,竹林中有一木屋,屋门紧闭。
夙商停下,道:“我们以前住在这里。”
“真的?”
“嗯。”
屋门打开,桌上尘土飞扬。云和扯下头顶的蜘蛛网,绕屋子转了圈,问:“怎么只有一张床。”
夙商不答反问:“你说呢。”
云和不说话了。
柜子里还有衣裳,夙商拎出几件,发现上面早已布满大大小小的洞。
云和见状笑:“用来网鱼挺合适的。”
“这些都是你的衣裳。”
“我的?”
“你可以试试。”
云和没动弹。
夙商一哂:“害怕了?”
“怎么会!”
云和接过衣裳,在夙商的注视下穿上身。
袖长肩宽不差分毫,云和尴尬道:“还挺合适,哎,有没有镜子啊,我想照照。”
夙商闷闷道:“有,在东面的柜子里。”
云和心中莫名慌乱,开柜门的时候手都在抖,零零散散心的东西碰倒一大堆。哐当,一只玉瓶摔在地上,吓得云和一缩脖子。
“哎呦,真对不起,这瓶子……不值钱吧?”
夙商不耐道:“脱下,别照了。”
“别啊,我这就找到了。”
夙商拽起他:“走,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又要去干什么。”
“挖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