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了,云和竟然在白泽床上做春/梦。
白泽的床是地藏王从南极仙翁那儿赢来的。仙翁岁数可叠成九尺危楼,平生好搓麻,可惜搓麻水平只有蚂蚁那么高,地藏王当真揣手闭眼都能赢。
仙翁输急眼,大手一挥,说屋内所有器物随便你搬。地藏王长目眯成两根线,摇摇头道,没事儿,这些你都留着,我要你藏在下面的振灵床就成。
仙翁眉心登时皱成核桃皮,地藏王嘿嘿两声笑,掐起诀,眨眼便闪至门外,肩头扛床,威风凛凛道,我那儿有个把鬼,不服管,见天儿往忘川里跳。忘川是什么地界啊,又不是饺子汤,烫两下,洗洗还能出来。销魂噬骨,一眨眼就成烟了。据闻这振灵床有逆转乾坤之效,我且替你看看。
仙翁愤愤道,我看你是假公济私。
地藏王唇角翻出朵笑花,道,哎,你小点声儿行么。
床到地府,立刻被地藏王赏给小白泽。彼时小白泽正对着满院的竹子发呆,两颗眼珠宛若碧石雕就,好看归好看,然死气一片,毫无神采。地藏王叹气,揉揉他的头,转身走掉。
老赌鬼命好,讨来白泽这个漂亮的小跟班,小跟班还有个小小跟班,这小小跟班就是云和。
云和乃青柳上仙殿内小童。长得俗,品阶低,胆子小,脸皮厚,平素没旁事,专职照看炼丹炉,人间管干这种活儿的为伙夫。
伙夫云和何时勾搭上白泽,无从知晓,大概厚脸皮的人总有些许独门秘方。总之,地府内见白泽时,方圆十丈内总能见到云和。
苍蝇似的绕半天,终于蹭得于美人榻间午睡的机会,云和激动得身上生跳蚤那般翻腾,白泽笑他没正形,径自出去帮地藏王。云和自己在屋里闹腾够了,也逐渐睡过去。
可越睡越不对劲。
此刻,云和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像锅粥,还是烧糊的那种,他伸手四处乱摸,边摸嘴里边叽歪:“小白泽小白泽,我又做那个梦了,那个人又开始把我从头摸到脚了。”
“哪个人?”
“就那个啊,我不跟你讲过吗,琼雕脸腌臜心,老远一看,仙风都能从屁/眼儿里蹦出来,可张口就是,百年不见,你下面怎么还是这么小。他娘的,气死爷爷我了。”
说到此处,云和十指跟钩子似的倏地扣紧,怒道:“小白泽,你说断袖都这么恶心吗?”
“我不是断袖。”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
“我也不是白泽。”
“我当然知道……什么?”
熟悉的痛意袭上面颊,云和猝然睁眼,便见一张琼雕玉刻的脸,正笑意盈盈地望过来:“几百年不见,云和,你下面不仅一样小,脑子还一样蠢。”
云和呆若木鸡,男人的手如同水蛭,黏在云和脸上便不再动弹。
云和咂咂嘴,反手狠狠掴上去,男人半边脸登时变红。
见男人无动于衷,云和如释重负:“你都没叫疼,可见现在果然是在做梦。”
男人笑意森然,轻轻拧起云和面颊的一块肉。云和却大题小做地猛嚎一嗓子,喊:“快给小爷松开!”
“还觉得在做梦吗?”
梦中人变眼前人,嚎到半截,云和觑然停住,瞳底惊惧满布。
酸麻痛意来到太阳穴处,男人捧起云和脑袋,深情款款:“云和,快跟我说说,你还梦到我什么了?”
云和徒劳张嘴,却憋不出半个字音。
男人将灰白的头发捋至颈后,雪色锦袍于横尸遍野断骨累累的十八层地狱中灿然生辉。
“云和,你说啊。”
“我还梦到,你……”
“嗯?”
男人的目光一直戳在脸上,戳得云和牙花子打颤。
“我还梦到,你切下了我的头。”
“你就没有梦到些好的事情么?”
男人讥笑一声,从云和身上翻下来,雪色长袍从森森白骨上翩然抚过。
几只鬼手从窗牗处意欲挤入,男人略一侧目,游鬼们登时打蔫儿,畏畏缩缩地荡到远处。
压迫感消失,云和吁气,开始四处打量。房间内陈设讲究得当,目之所及皆裹玉镶翠,壁嵌犀象,桌椅包金,只是地面上四散不知名的碎骸枯骨,看得着实瘆得慌。
料想男人来历匪浅,云和生吞几口唾沫,紧张得搓搓胳膊,刚要扶住床沿起身,男人便道:“当心,那柴窑瓶子可是战国的东西。”
脚边确有一瓶子,云和一吓,拎着眼神小心翼翼地从瓶身上扫过,道:“光看看,不要钱吧。”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蠢。”
“哈?”
“战国时根本没有柴窑。”
莫名被取笑两次,云和耐性亟待耗尽,怒道:“你到底是谁。”
“猜猜看,你不经常梦到我么。”
“懒得猜,”最后那点耐性终于被用光,云和瞥一眼房门,顺墙缝儿往那边挪,“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
嘭,咔哒,门上的锁自动挂上。
云和不死心,想从房顶走。往上瞅,却见房顶横梁上倒挂七八只飞天蝙蝠。蝙蝠大如南瓜,看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省省力气吧,云和,”男人一面从书柜上取下书,一面道,“你知道白泽房内的法界有多难破么,我费尽心血把你从他那儿救出来,怎么还会让你回去。”
“救?”云和气到头疼,“你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
长袍又扫过一颗骷髅头,男人垂目,很是不耐烦地将那颗头踢走,骷髅碌碌地在地上滚远。
“反正你现在是我的了。”
云和突然想起来青柳仙君殿里那只不讲理的臭狐狸。
青柳上仙有狐狸一只,至肥至贱,鼻孔长耳朵上,仗着自己比云和待在青柳身边的时间长,眼睛就长在鼻孔上,云和一直腆着脸伺候,然还是讨不到好,只有喂食的时候才会纡尊降贵围上来,又极其护食,云和稍往他饭盆子瞥一眼,那大爷都得哇啦啦鬼叫两声,讨厌得很。
越想越气,反正逃不走,云和索性站到男人身后,拿头发出气。他撩起一绺子长发,使劲扥。然男人仿佛没有痛觉这种东西,浑不在意地继续在书柜上翻找。
一绺不行,云和索性将男人肩后长发全都握进手心,继续扥。不巧男人忽然扭头,板起那张冷厉的棺材脸:“你在干什么。”
云和又被吓到,忙说:“你头发太乱了,我帮你捋捋。”
“那不如给我扎上。”
“啊?”
“用这个。”
男人递来红缨一根,云和接过,眼神向男人脖颈处飞去。
得使多大劲才能把他勒晕呢。
掌握长发,云和凑近,顺势伏低做小:“好看的公子,请问这里是哪儿呀?”
“刚刚不还你来你去的么,这会儿又变成好看的公子了?”
云和尴尬地笑:“哈哈,刚刚我多有冒犯,望公子不要介怀。”
“如果公子特别介怀,你预备怎么办。”
预备勒晕你啊。
想归想,说归说,云和继续捧道:“公子长得这么好看,心肠肯定也好,刚刚那种情况肯定不会发生的。”
“云和,你虚情假意的样子挺恶心人的。”
“天地良心,我这都真心话。”
云和开始寻摸起下手位置。
男人忽而道:“这里是十八层无间地狱。”
云和指头一哆嗦,拽下两根白毛儿。
他听白泽讲过,此处关押的全都是不见天日不得超生的厉鬼,邪气十足,且遍地都是残肢断臂,血泥混杂,泔水桶都比这儿干净。
除此外,无间里还流传个让众鬼皆惊的传言。说有一厉鬼,名唤夙商,住在霁明山,专挑鬼吃。
鬼若掉进忘川,捞得快,还能有两根骨头棒留下,但被夙商吃掉的话,当真荡然无存。
又有一传言,说夙商生前该当神仙的,地藏王的牌搭子,后违天条被打入无间,地藏王念旧情,将其安置于霁明山,好吃好喝地软禁起来。
云和寻思着第二种大概是小道讹传。一来他出生数百年,从未在天庭听过夙商一名;二来便是这霁明山乃无间至阴处,瘴木毗邻,毒草横生,稍不注意就得死二回,天底下哪有人会这么对自己的朋友。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想和我上床?”
见男人已过头,云和立刻止住臆想,一面在男人发梢上胡乱系着,一面打哈哈:“公子真会打趣。”
“你不想和我上床,我倒是挺想和你上的。”
“啥?”
云和一愣,手上劲儿松了,绳子与头发纷纷滑出指头缝。
男人直直觑向他。
云和无措得舌头打结:“你你你……我……我可是青柳上仙坐下童子,我跟你说,你要是把我强行那个了,青柳那个小肚鸡肠的晚娘脸定然饶不得你!”
冷笑声起。
“就凭他?”
“他可厉害了,我跟你说,全天界找不到第二个放屁比他臭的!”
“是么。”
“你要是不信大可和他比试比试,他能熏到你心服口服。”
“闭嘴。”
“哦。”
满地的白骨,满墙的鬼火,满室的阴风。
男人一扫戏谑,双目微垂,神态略略暧昧。他将书拢进腰间,搂上云和肩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把你抓来又所为何因么。”
窗外,云翳蔓生,丹云郁结,沉沉死气如人身上揭不掉的皮。
无间似乎没有日出,时刻都是黄昏模样。
“我叫夙商,是来和你私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