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途中，沈玠回想起先前客店中种种细节，总觉得不那么对劲，尤其是燕临维护着那姜家表少爷拔剑来压在他脖子上的时候。
再一想，那少年纤弱，样貌非凡，气质出众……
沈玠眉头微蹙，觉得自己痴长燕临几岁，有些话还是该提点着他，便撩了车帘。
沈玠“咳，燕临啊，虽然目下京中有些文人颇好男风，那姜家表少爷也的确好看，可你乃勇毅侯府世子，将来婚娶……”
沈玠坐的是马车。
燕临却是骑了一匹马，同马车并行。
马俊，人更俊。
可听见他这一番话，他脸都黑了半截儿但还是笑回。
燕临“殿下，我不爱男人。”
这回下到沈玠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了。
沈玠“那你对那位姜家表少爷？”
燕临“她不是姜家什么表少爷。”
燕临也想起刚才的事情来，尤其方才刘幽看着沈玠的目光，让他心里不那么舒服。
乌沉的眸底，便闪过了几分思量。
怀着心事的少年，忽然便朝着旁边沈玠道。
燕临“她是荣安郡主刘幽。”
沈玠“噗！咳，咳咳……”
才在马车内端起一杯茶水来喝的沈玠一下呛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沈麟“什么，刘幽？你，你居然——”
燕临却不觉得有什么。
他人在马上，一身玄袍衬得身量越发挺拔。
燕临此刻只道：“她与传言不同，这些日子你也知晓，我与她自小一同长大，两年未见，她还是爱繁华，爱自在，我便带她出来玩。殿下待我如兄如友，我今日把她身份告知，是想殿下知道她是个女儿家。往日殿下不知时，自然不怪；今后殿下知道了，也好注意些分寸，也好避免今晨惊吓之扰。”
沈玠下意识点了点头。
只是才点完头，他便觉出不对。
沈玠“更该注意分寸的不是你吗？若事情传出去，让人姑娘家怎好嫁人？”
说完他又反应了一下，又觉不对。
沈玠“虽说荣安她……并不是寻常女子，虽也有面首，可你这样终究不好，而且也会引起王兄的忌惮”
少年那锐气的眉眼，锋芒微露，只一冷笑。
燕临“面首？呵，那个裴愠之吗？阿宁不过是对他一时兴起罢了，她我宠出来，自有我来娶。”
沈玠见他回避了一些自己的话，也不恼，毕竟男儿血气方刚，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听不进去也是正常，只要不是断袖……
沈玠笑着嗔道“你啊你，如今得了军功，也是越发傲气了，那裴愠之你可曾见过？我瞧荣安未必是一时兴起。”
冷冷的一声哼传来，锦绣的玄袍被气流掀起，少年眉眼锐利，闻言手不自觉的握紧缰绳，少见的冷色严肃。
燕临“上阳宴席，我在永乐居见过，确实是惊鸿之才，但我了解阿宁，她不喜欢这样的。”
这下轮到沈玠回应不了了，他自认确实不如燕临了解刘幽，他与她如果细算其实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小时候宴席他也是这样同燕临一起见过刘幽数次，那时他性子软，常在暗处不知道被谁欺负了，除了王兄和乐阳，唯有燕临和他玩的投缘，所以能跟的场合他也常跟着燕临。
于刘幽，他印象还是挺深的，和她一起玩乐到十岁，安国公府惨遭屠门后，他写了信给这位妹妹，以前一起玩的时候刘幽虽也和他们一起，可是沈玠早就发现她似乎和他们玩的并不开心，孩童的心思细巧，别人都觉得她乖巧周到，和同龄之间也有趣温柔，可他却始终觉得她冷冷的，是和偷看的话本子上仙人一样的妹妹，有些畏缩的不敢靠近，只是默默地看着燕临寻她逗她。
鼓起勇气问安的那封信送出去后便再无了音讯，后来再见便是安国公出殡那日灵堂里小而脆弱的她，身形薄弱，双眼濡红，泣血泣泪哭的几近昏厥，最后王兄主持了葬礼，她撑不住在后面晕了过去，于是身为二皇子的他代她，执了殡礼。
真是好大口气。
只是沈玠算算他年纪，待过两个月，行过加冠礼，也的确是该谈婚娶了。
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却仍笑道：
沈玠“你这般想法，侯爷可知道？”
安国公下葬后，勇毅侯燕山便上书替旧友抚养幼女，其实向来也有燕临的主意，他从小就心悦刘幽，他们都知道。刘幽便入住燕家，传闻她性子大变，可他只觉得她是做回自己了，他去看过她几次，但她都是一样的冷淡疏离，也不常见人，常在院子里一身白衣素服谈一首《琵琶吟》。
父皇暴毙那年，沈玠听说燕山把她送去去了隐鸢阁，虽不知原因，可沈玠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一别便又是两年，回来她又变了，变得笑意盈盈，开朗热情，宴席上她礼数周全，似乎又回到小时候那个灵气巧人的时候。
可他仍觉得她陌生，他们的人生平行而行，但似乎也是相伴许久了，可沈玠却总是他和她的关系就像小时候那个冷气氤氲的大雪天里，他们一起玩捉迷藏，刘幽走过去拉他的手，可雾气浓郁，他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栀子花香，淡淡的，开在春天的花香味儿让他忍不住靠近，却发现自己冷的发抖，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
他很早就意识到了，刘幽并非池中之物，当初的金柄之尊父皇必不是随意给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又问道:
沈玠“若是知道，你又有几分把握让侯爷与王兄同意你们的婚事？”
燕临“我父亲知道。”
燕临剑在腰间，转着手腕，随手甩了甩马鞭，姿态潇洒。
燕临“我欲娶她，便是只有一分希望，我也要娶。”
九重宫禁就在前方。
他先将自己佩剑解下了。
燕临“我早问过了 父亲说，安国公诗书传家，忠义肝胆，刘家是世族大家，以前刘家女从不外嫁，若不是她家横遭变故，我怕是根本配不上她，她嫁我确实也是下嫁。她父亲是安国公，以国礼下葬之人，母亲是庆安王之女荣国郡主，更何况先帝还赐下金柄之尊，她又聪慧灵秀，若她愿意，待十一月行过冠礼，父亲便请人上门提亲。”
沈玠“你小子平时既不搭理京中那些纨绔，名媛淑女向你献媚，你也半分不睬。本王还当你年少不知儿女事，是以清心寡欲，谁想到你这背后早有成算，看不出来啊！”
沈玠细一琢磨，慢慢回过点味儿来。
沈玠“且我昨夜醉后，行止还并不孟浪，只不过是今晨醒来时无意搭了搭她肩膀，你便赶着来告诉我她女儿家的身份，还说自己将来要娶他。燕临，这可护得太过了点吧？”
正所谓是“朋友妻不可欺”，燕临先前那番话，除了提醒沈玠刘幽是姑娘家，往后该与她保持些距离之外，也是明明白白地将刘幽圈进了他的属地，就像小时候那样，关系再好也不许他踏进属于他俩的云芳斋，把她盖上了他的印，好在旁人生出什么想法之前，绝了旁人的觊觎之心。
少年这点小小的心思被人道破，难得俊颜微红，声音却比先前还要大一些，像是这样就能掩盖掉什么东西似的。
燕临“护着怎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边是如此了，我愿意！”
霸道又幼稚。
沈玠听得不由笑起来。
二人在午门前停下。
燕临摘了佩剑，与沈玠一道，往右过会极门去文华殿。
当今圣上，也就是沈玠的皇兄沈琅，是在两年前登基的。
任何一朝，帝位更替之年，都是凶险万分。
沈琅登基的那一年也不例外。
先皇病糊涂了，将沈琅禁足于宫内，还不知怎的发了昏要送他去封地，一时门下之臣都乱了阵脚。
幸而有谢危，当真算得上横空出世，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淡定自若的先稳住了沈琅在京中的势力，又请了名医将先皇的病治好，这才有先皇立下遗诏，传位于三皇子沈琅。
可谁知好景不长，先帝服用进贡的伤药后骤然暴毙，沈琅登基，一时间查不出先帝暴毙的所以然，谢危首当其中被疑，被内卫府刘辩刘大阁领关押，沈渡是有名的酷吏，与御查司来罗织共称大恒黑白无常，刑罚手段残酷无情，堪比地狱阴司。
谢危在狱中受刑的几近丧命，沈琅有意放之，恰逢金陵传来丧报，说谢母病逝于家中，沈琅于是借丁忧之期送谢危回金陵为母守孝两年。
谢危，字居安，出身于金陵望族谢氏，也就是诗里“旧时王谢堂前燕”的那个“谢”。
只是到得本朝时，谢氏已近没落。
两年后他二十三岁，秘密回京，谋害先帝之人已然抓到，沈琅终究年轻无人辅佐跟着奸臣几度亏空国库，好几次邻国来犯拿不出银子，内忧外患他却偏有疑心深重，绝望之际想起救他于危难的谢危。
当初一朝之间挽狂澜于既倒，助沈琅顺利登基，如今再次回京他便与圆机和尚一道，成为了新帝最信任的人。
无实职在身，却封为太子少师。
宫中久无皇子也不必跟皇子讲课，反而跟皇帝讲课，可以说是“虽无帝师之名，却有帝师之实”了。
最近秋意转凉，沈琅渐感龙体不适，曾几次密召内阁三大辅臣入宫。
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但从上个月开始，沈琅便发旨选召了一些宗室子弟入宫与他一道听经筵日讲，这里面还包括他几位兄弟，也包括沈玠。
燕临与沈玠到文华殿前的时候，日讲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门口守着的太监总管黄德，一见他俩来便连忙凑过来弯腰，低声急道：“殿下和小侯爷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都讲了两刻了，您二位这时候进去必要被少师大人看见的！”
昨夜喝酒时开心，哪儿还记得今日要听日讲？
沈玠和燕临对望了一眼，觉得头疼。
这位先生谢危，向来是宽严并济，人道“有古圣人之遗风”，但眼底里也不大揉沙子。
上回颇得圣上喜爱的延平王不过迟了半刻，也没敢声张，只悄悄从殿门旁溜进来，谁想被谢危看了个正着，竟当堂将他点了出来，要他把昨日讲过的《朋党论》背上一背。
延平王年少贪玩，哪里背得出来？
站在那儿支支吾吾半天闹了个大红脸。
谢危也不生气，反温声请他回去坐下，说昨日可能是他讲太复杂记不住正常，将过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延平王坐下后真是羞愧万分。
当天回了自己府中，便挑灯夜读，次日再到文华殿没迟半分，不仅顺顺当当把《朋党论》背了，还背了《谏太宗十思疏》，叫人刮目相看。
从此就奋发向上了。
延平王再丢脸也不过十四岁，还能辩解说自己是个小孩儿不懂事。
可燕临和沈玠年纪都不小了，要脸的。
这会儿看着文华殿殿门，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讲学声，一时都觉得头皮发麻，有点怵。
还是黄德机灵，琢磨了一下，给出了个主意。
黄德“少师大人一向是有事当场就发作了，一旦时间过了便不追究，也从不跟谁翻旧账。尚仪局今日送上来一张古琴，圣上送了少师大人，一会儿两讲茶歇，必要试琴。少师大人爱琴，不如殿下和小侯爷再候上一候，待少师抚琴再进，想必能敷衍过去。”
沈玠燕临顿觉得救，忙向他一揖。
沈玠“多谢公公！”
燕临“多谢公公!”
说完自悄悄去偏殿等待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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