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刘幽“咳。”
梦里好像有什么压着她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咳嗽了一声,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
然而这一看却吓着了。
她躺在一张凌乱的榻上,更确切地说,是躺在两个男人中间。近在咫尺处,是一张隽秀儒雅的青年的脸,几乎与她气息相融,甚至还抬了一只手来大大咧咧地揽住了她的腰。
刘幽简直头皮一炸。
这场景,不得不让她想到当初她被关押进御查司后,那来罗织故意将她软禁,总是悄无声息踏入她的牢房中,让她连觉都睡都睡不安稳。
该不会是张玉寒那老贼给她下药故意找的男倌又要辱她声誉吧。
她一下把这人的手甩开,翻身从榻上站了起来。
那青年醉梦中掀开眼帘,倒奇怪她这般举动,只半坐起身来,还要伸手去拉她:“唔,姜兄我们继续睡——”
刘幽“放肆!”
好歹是当朝郡主少司令甚至号令过整个隐鸢阁的人,刘幽听他出言不逊,还见他举止放浪,完全下意识地一巴掌朝他脸上甩去!
“啪!”
这一声响亮得很,终于惊动了软榻另一头枕着剑酣睡的玄袍少年。
他睁开眼,是长眉挺鼻薄唇,自有一身锐气。一看这场景,有一刹的茫然,可紧接着就瞥见了华服青年那凌乱的衣袍和右侧脸颊上五道微红的手指印,以及刘幽那一张又惊又怒的脸。
“铮”地一声,少年反应过来,瞬间跨步挡在姜刘幽身前,拔剑出鞘,剑尖压在了青年脖颈!
尚存一分青涩的面容上覆满冰霜。
他寒声质问
燕临“你对她做了什么?!”
青年一则惊讶于他竟这般冲动敢拔剑向自己,二则又委屈又无辜,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沈玠“能做什么?本王又不断袖!”
少年眉峰皱起,看他的眼神十分怀疑。
本王……
刘幽忽然愣住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闻见自己一身酒气,发现自己穿的是银线绣竹纹的白袍,作少年打扮,刚才打人的手掌上也传来火辣辣的疼。
女扮男装。
不是在隐鸢阁。
她定睛看看了看周围,布置得简单的房间,尚算雅致。
也不是在教坊司。
而那被剑指着的青年的脸,和这挡在她身前的少年的身影,终于渐渐从她记忆中浮了上来:一个是临淄王沈玠,一个是小侯爷燕临!
她有些头疼的皱起眉头,宿醉的恍惚感让她忍不住撑着桌子,这才从昏疼浆糊一样的脑子里翻出能理解现状的记忆。
两年前沈麟暴毙朝中大乱,她被燕山秘密送往隐鸢阁拜入左慈门下,如今她及笄,沈琅下旨让刘家门生姜仕郎接她回京。
两个月前她回京,两年之间,朝堂瞬息万变,沈琅登基,他是个喜欢玩弄人心的君主,疑心极重,对她这个虽从小家破人亡却与燕家交好的洛阳王很是忌惮,沈麟给的封赏太多,早就让沈琅不满,于是她开始女扮男装,假称是京中姜侍郎府上的远房表少爷,故意跟着勇毅侯府燕临燕世子在京中疯玩,甚至和诸多世家的不孝子弟喝酒享乐;
入京后,她有意做出颓废糜态希望降低沈浪的防备心,可沈琅阴险,她向来谨小慎微却在教坊司被一杯酒药晕了过去。才醒就被传旨入宫,沈琅的亲信张玉寒那老贼上书弹劾她流连烟花之地,沈琅借机革了她少司命之职,她心中郁闷,便继续男扮女装去找燕临吃酒。
刘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才到京中这些天,她竟会如此信任燕临。
许是刘家遭灭门后,燕山不管是看望还是后面求了沈麟让她入燕府由他抚养,她与燕临一同长到十四岁,儿时的次次相护让她哪怕与他分离两年还是忍不住信任他。
燕临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彼时少年出身将门,刚从在边塞待过一段时间回来,有着京城里大部门男儿都没有的意气风发。
他鲜衣怒马,仗剑而行,总在她身边,疼着她,护着她。
若没什么意外,他便该娶她回家。
只是在这一年,她跟着燕临时,沈麟因刘家门生李若轻的药突然暴毙,未免牵连燕山为她多次奔波,她只能出走仙人之居隐鸢阁。
两个月前她刚回京来找燕临,偶遇了来找燕临的临淄王沈玠。
彼时她还不知沈玠身份。
但燕临见了这温文儒雅的华服青年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您怎么出来了?”
燕临是什么身份?
堪与萧氏一族比肩的勇毅侯府里,早早由圣上钦点下来的世子,很得宫中喜爱,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小侯爷”的尊贵。
能让他用一个“您”字的人实在不多。
刚回京对局势求知若渴的刘幽暗暗上了心,留意打听后,发现沈玠乃是临淄王,且京中风传圣上无子,想立沈玠为皇太弟。
孤身一人,她为了更好更快的得知消息安身立命,将原本无意的接触,变成了有意的接近。
渐渐在相处中刘幽发现沈玠虽自幼在宫廷中长大,却不同于他其他兄弟,心地良善太过以至于优柔,柔情温和太过以至于懦弱,虽有手腕却不忍心对人施展,恐怕连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都弹压不住。
太过善良的人,是当不了帝王的。
这是刘幽从沈麟暴毙的悲剧中所能获得的唯一启示。
沈琅身体孱弱,膝下无子,确实有立皇太弟的打算,可不管是沈玠还是沈麟暴毙前年刚生的幼子沈沅,两者现在皆不是帝王之资,于是他才在一众才能中三面新科状元谢危,有意新封他太子太师,行教导之责,日后立为国相,替新帝处理、周旋。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还浮荡已经变得淡了一些的昨夜酒气。
紧闭的窗户外面,隐隐传来远处集市上嘈杂的声音。
燕临手里还举着剑,虽是少年人的身量,却已能看见清晰的腰背曲线了,抿直嘴角,脸上不带笑时,已有几分摄人。
他暂没理会沈玠。
只回过头来,低眉间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气,只冷声道
燕临“他哪只手碰你了?”
刘幽终于从乍然意识到不在隐鸢阁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少年那灿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与她不同,他的眉宇之间尚未浸染遭难时的苦痛,亦未被那宫廷重重争斗的黑暗侵蚀。
干净,明亮,又耀眼。
像是天上悬挂着的灼灼的骄阳烈日。
只是这问题……
大有她回答了,他就要把沈玠爪子给剁下来的架势。
刘幽额上冒冷汗,忙搭住他手臂:“不不,没有的事!一场误会。方才怪我做了个噩梦,魇着了。刚一睁眼又没看明白状况,还当沈公子是坏人,惊慌之下才打了他。你快把剑放下,仔细伤着人!”
燕临皱眉:“真的?”
沈玠听了刘幽这般说辞,心里暗道一声自己倒霉。
可毕竟姜小少爷是燕临朋友,虽身份地位与他悬殊,可他难道能因这一巴掌就与人计较?
实在有失君子风度。
沈玠只是燕临这不大相信的模样,实在让他哭笑不得:“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别说是我本无冒犯之心,便是真冒犯了,你难道还能真斩了我手不成?”
他可是临淄王。
天潢贵胄。
但没想到,燕临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利落地收剑回鞘,却截然而笃定地道。
燕临“我会。”
沈玠眼皮一跳,顿时抬眸看他。
燕临却已转身看向刘幽,先才冷寒的声音放得轻了些,像是积年的冰雪忽然化了。
燕临“你还好吧?昨晚趁我没注意,喝了那许多。我送你回府吧?”
刘幽听他那“我会”二字时,便无法克制地心脏跳空,她其实自小就与燕临是青梅竹马,只是安国公府没出事之前,燕临边爱粘着她,去哪里都拎着个短剑跟着,堂堂勇毅侯府小世子,常被乐阳笑话像个暗卫似的守着她。
那时她只当所有的玩耍都是社交,她早慧,又开悟的早,世人称仙人之姿却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里子里到底是清冷淡漠的。
年少时,她对这般的心意视若寻常,只觉乏味。如今回来,不过两月边经历这么多的人心算计,才发现有多难能可贵。
少年人的一腔赤诚,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欢便要护在身边,在意便要全表现出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捧在手心里。
可惜她配不上这样的喜欢。
刘幽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说话。
沈玠沈玠则觉出了几分微妙,忽然道:“不过话说,今日谢先生要在文华殿开日讲,我们也要去的。这时辰了,燕临你不该同我一道进宫吗?”
刘幽这时才反应过来。
她自然是要回府的。
可宿醉骤醒,脑子里面乱糟糟一片,尚待梳理,却是不愿被燕临送回府去,便道:“宫里的事情自然耽误不得,燕临,我今日也想自己回去。”
现在的荣安郡主,不再是两年前少年风姿,才情横溢的荣安,而是是出了名的娇纵任性,花心放荡。
一半是因为她身份尊贵;另一半都是燕临惯的。
所以她要自己回去,其实本不需要理由。
果然,燕临也真的没问为什么,像是早已经习惯了她的任性与娇纵,反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阿宁,所以只道:“那我叫青锋远远跟着你。”
青锋是他两名贴身随从之一。
刘幽知道,虽有拒绝之心,可看了看他神情,暂时还是把这想法压了下去,乖乖点了点头。
沈玠越看越就觉着这俩人不对劲。
他是个天生好脾气的人,不易动怒。
平心而论,一副样貌也是极好。
尤其笑时两眼微微弯一点,儒雅温润得像是一块美玉。
怎么算也是她无礼在先,刘幽又怀了几分歉意的看着他。
刘幽“方才是我冒犯,竟还出手伤了沈公子,望沈公子莫怪,异日必摆酒,向您赔罪。”
平白挨人一巴掌,要说心里没气那是假的。
且燕临还很霸道。
可刘幽说这话时,声音软绵绵的,望着他的一双眸子像是泉水里浸过,纤弱少年,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许是年纪未到,脸部轮廓还很柔和,更衬得五官精致,眉宇冷冽秀气,是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沈玠也不知为何,一下竟生不起气来。
他向来不爱与人为难,当下便笑了一笑,道。
沈玠“你手本也不重。不过既然这般说,那我便不客气,等姜小少爷改日请酒了。”
燕临忽然想把这厮打一顿。
他冷了脸,只交代了青锋几句,才收拾了一番,先与沈玠从客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