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池一晚上没睡,睡不着,睁着眼睛熬到天亮,顶着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到了警局,还是昨天那个温和的女警接待他。
“你一夜没睡呢?”女警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望着他疲惫的脸,以为他是因为亲人的离世而深受打击,”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她有些同情地拍了拍沈池的肩膀,骨头硌着掌心,她没有想到这宽大的卫衣下面的身体,瘦成这样,她下意识地说:”怎么这么瘦?”
“天生的。”沈池垂着眼睫,语调听起来很轻松,想要轻巧地掀过这个话题。
如果她顺着聊下去,说实话,他想不到该怎么继续接话了,好在,女警没有再说什么。
沈池从书包里掏出户口本,算作证明他和林业关系的材料。
女警带着他去看了林业的尸体,人死了俩三天,皮肤被水泡的发白,脸大了一圈。
沈池粗略地扫了一眼,鼻腔里灌入不知名的气味,胃里顿时涌起呕吐感,他扶着墙壁干呕了俩声。
不久前还和他拳头相挥的林业,就那样躺着了,死状谈不上好看。
他很快离开了停尸间。
回到警局。
“根据法医鉴定结果,林业的死亡,确实是意外溺水所致。”
”……”
沈池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着叠在腿上,手指下意识地扣弄着裤子,安静地听着警察说话。
末了,他问:“您还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吗?”
沈池垂着脑袋,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回答:“没有。”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没有疑惑。”
该怎么着,按照规定的流程走呗。
……
沈池提交材料、填完认领申请表格、又签了相关的文件……弄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午了。
他和林业相依为命,因为爸妈车祸那场意外,给他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被迫休学了一年,所以,现在高二的他已经十八岁成年了。
挺好的,沈池想,要是未成年,来领林业尸体都会麻烦不少吧。
在他们老家,人死了就要入土为安,也要落叶归根。
但沈池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要是把尸体运回去石水村,一屁股债,棺材都买不起,他跟着往黄泥坑一躺,怕是也不用活了。
林业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而对于沈池来说,石水村和其他陌生地方没什么区别。
林业的尸体进了火葬场,烧完,骨灰装进一个小小的坛子里,林业把它装进自己的黑书包里,抱着它一路回了家。
他没钱给林业买墓地,把骨灰坛子塞到了林业的床铺地下。
不能摆在客厅,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把林业的骨灰带回来了,容易犯了周围邻居的忌讳。被房东知道了,怕是得七窍冒烟,狠狠骂他个狗血淋头,更严重点,叫他收拾包袱滚蛋。
林业不想滚,这地方住习惯了,房租水电也便宜。
可他又没地方安置林业的骨灰,所以,他只能把那坛子藏林业床铺底下了。
云城靠海,遇到人问怎么处理的林业尸体,他就说烧了,骨灰撒海里了。
听起来挺没道德的。
不过联想起那些酸涩疼痛的电影,骨灰撒海洋也算经典桥段或者经典对话了。
林业的死亡给沈池生活带来的波澜很快消失,有他没他,他的日子照样过着。
沈池不住校,正值暑假,开学就高三上学期了。
林业的死花了他一大部分存款,趁着假期,他得努力赚钱攒生活费什么的。
他没时间感伤落寞,更别谈觉得自己摆脱一个麻烦鬼而暗暗高兴了。
孤独和忙碌才是他的常态。
沈池很快适应没有林业的日子,遇到因为好奇打听林业这事的人,他的说辞都背得滚瓜烂熟了,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命不好,溺水死了。”
“没拉老家埋,火葬场烧了,骨灰撒海里。”
“想他吗?想的吧,毕竟算兄弟,一起生活了好多年。”
“伤心是有的,但没办法,日子还得继续过。”
“对,还在读书,我还想上大学呢。”
“不辛苦,谁叫我生来命苦。”
……
不过,沈池这还算平静的生活很快又要被打破了。
在林业死后的半个月,他对门那间老太太自杀的屋,租出去了。
房东很高兴,有人住就好,人一住进去,房子就又有了人气。不然死过人的房子空着空着,怕是真成凶宅了,时间越长,越招忌讳,再想租出去就难了。
新租客来看房的时候,沈池正好不在家里,所以跟这位新邻居没碰上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晚上十一点钟,沈池刚从超市下班回来。
楼道的灯换了,但和没换区别不大。新换的灯接触不良,时不时闪烁着,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大晚上的,街坊邻居们已经休息得差不多,四周一片安静,沈池鞋子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的响亮,幽暗的氛围,像极了犯罪片里令人心弦崩紧的谋杀前兆。
这天夜里下起了雨,沈池很倒霉,在半路淋成了一个落汤鸡,雨水顺着他的裤脚和头发坠落在楼梯上,又碰上这宣告着要罢工的灯,他只觉得冷,冷到骨头里了。
他有些迷信地想,是不是林业回来了。在他们老家有个说法,雨是去世的人不甘的眼泪,死后的第七天,人会回住的地方走一遭。
可是又细算了一下,应该不是,因为林业头七早过了。
沈池垂着头往上走,身体因为寒冷不时地微颤着,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声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耳朵里。
“你在抖什么?”音调偏冷,像外头的雨一样,给人一种潮湿、瑟冷的感觉,“很冷?”
口音不是云城本地人,具体哪儿的,沈池也不知道。
沈池抬起脸,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个高壮的男人抱着手臂倚在他家的门上,从灰扑扑的无袖黑t伸出来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又漂亮,左臂上纹着一个黑色的月亮图案。
男人带着一个黑色的鸭舌帽,看不太清脸,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颚,穿着一条褐色的工装裤,浑身散发着戾气。
年纪很明显比他大一些。
“你是谁?”沈池站在原地,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他没有回答男人,反而把问题抛给他:“为什么在我家门口?”
“林业。”男人慢悠悠地抬起脸,因为鸭舌帽的遮挡,楼道昏暗的灯光在他的上半边脸上投下阴影。
鼻峰优越,鼻尖微微内勾着,嘴唇很薄,用网上流行的动物系长相来形容他给人的感觉的话,是凌厉的鹰隼。
他长得格外有特点,是极易在人心头刻下印象的相貌。
不过沈池没心思观赏男人的脸,熟悉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沈池的神经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原因无他,林业活着的时候是个小混混,在街上约架斗殴都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把人惹急眼了,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被上门围堵的情况。
“怎么?”沈池盯着他瞧,浅棕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男人,“你认识他?”
“认识。”男人点头,嘴角勾起,“他是你哥?”
“算是。”沈池说:“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前不久淹死了,在我家家门口是等不到的。”
沈池还有一句话没说:实在想找他得去地下。
“这就对了。”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微曲的右膝直了起来,他往沈池的方向走了俩步。
压迫感扑面而来,沈池头皮发麻,他垂在大腿侧的拳头默默攥了起来。
他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而源头,正是那个朝他靠近的男人。
他要做什么?
“别紧张。”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掠过沈池青筋浮起的手背,将头顶上的鸭舌帽摘了下来,带着戏谑的笑意说:“认识一下呗?新邻居。”
”什么?”沈池的瞳孔微微放大,脸上透露着错愕的神色。
”许戾。”许戾苍劲有力的手指指了指沈池对门,“我今天刚搬过来。”
见沈池还是处于防备状态,他又挪动步子,拉开了与沈池的距离。
许戾走到自己家的门前,背对着沈池,手搭在门把手上,往下一摁,门被他打开出了一条缝。
开了门,他扭头朝沈池挑一下眉,那神情仿佛在说:看吧,老子没有骗你。
沈池抿着唇,没说话,还有几阶楼梯他才到家,他抬起脚往上走。
他本以为开了门,男人就要进去,结果,并没有。他保持着开门的动作,一直盯着他瞧。
没了鸭舌帽的遮挡,男人的眉眼露了出来,寸头,眼窝深邃,目光极具侵略性。
有什么好看的?沈池被看得很不自在。
湿漉漉的衣服粘在他的皮肤上,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他浑身狼狈,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瞧。
这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沈池想告诉他,但是碍于男人的相貌太有攻击性,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硬生生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他大概率打不过他。
而且就算打赢了,保不齐要受伤,这就要花医药费了,而和花钱扯上关系的事儿,沈池能避就避。
他还要攒钱上大学呢。
许戾比沈池高一个脑袋,他的视线往下,将沈池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得出一个结论,这俩兄弟长得不像,他比林业长得好看多了。
沈池极力想要忽略许戾的目光,可惜,男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让他无法忽略。
他只能硬着头皮,装作平静地走到自己的家门前,手摸进湿透了的裤袋里,从里面掏出来钥匙和被塑料袋仔仔细细裹着的手机。
沈池控制不住地把注意力放在余光里的那道身影上,期待着那人早点进门。
许戾把门往里一推,门缝变大了,他的左脚跨进门,似想到了什么,又撤了回来,脚尖朝向了沈池的位置。
这随意的举动,搁沈池眼里,无意是一场恶意的折磨,如同一把悬在他头顶上的刀,逃掉不掉的,左右摇晃,将他的心也悬了起来。
“对了,新邻居。”许戾把他的紧张看在眼里,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不是和我哥认识吗?”沈池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许戾很自然地耸了耸肩,撒谎自如:“是和他认识,不过,他也没有告诉我,弟弟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沈池觉得,在“弟弟”这个词上,男人好像格外咬重了音儿。
沈池没有朝这细想下去,他只想快点回家洗个热水澡,湿冷要咬碎他的骨头了,他不想生病,也不能生病。
沈池报上自己名字,将钥匙插入锁里:“沈池。”
“不姓林?”许戾问。
“随妈。”沈池说完,开门,进了屋,没再看许戾,直接关上了门。
隔着门,传来许戾的声音:
“小池,明天见。”
冷淡的声调,熟稔的称呼。
沈池把门反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