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沈池住在四楼，楼梯道很昏暗。他这层楼的灯坏了一个周，因为房东一家出门旅游去了，所以就一直没有联系人来修。

　　这整栋楼的隔音很差劲，谁家闹点大动静，楼上楼下的街坊邻居都能听到。

　　不仅仅是楼道里的灯，这片巷子里的东西，总是时不时就坏一下，沈池早已经习惯。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晚上九点钟了，楼里不少的住户已经熄灯睡觉，但是绝大多数人家是开着灯的、热闹的。

　　沈池和提着垃圾袋下楼的周阿姨迎面撞上。

　　“回来了啊。”

　　“嗯。”沈池点了点头，侧过身子，打算让周阿姨先下楼，因为这楼道太窄了。

　　女人耷拉着一双灰拖鞋，正着身体往下走，眼看着要越过沈池，她又说了一句：“听说你哥没了。”

　　“是。”沈池有点惊讶，她怎么知道的，但是很快，他就想通了，这鸟大的楼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所有人察觉到，何况是死个人。

　　这楼里的每户人家都没有特别的秘密，藏不住，也没必要藏。

　　女人是这块出了名的碎嘴子、消息通，上了年纪，脚又落下残疾，就从乡下到城里带孙儿，儿子、媳妇都在一个厂里上班。

　　她平日里的乐趣就是聊八卦，街坊邻居那点鸡毛蒜皮的破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哥没了，你应该挺高兴吧？”女人笑着说，眼睛里带着恶意。

　　“这话怎么说？”沈池扯着嘴笑了笑，继续往楼梯上走。

　　女人像是没有听到沈池的反问，她望着那道孱弱的背影，嘿嘿笑着。

　　沈池、林业这对兄弟，在槐水巷也算出名，爹妈早死，又无血缘关系，一个还在读高中，听说成绩很不错，人也上进，学费、生活费都是靠自己兼职赚来的。

　　另外一个呢，好吃懒做，臭名远扬，打架斗殴不说，去年，还在公交车上偷拍人姑娘裙底，被人当场抓住送警察局，在里头蹲了几天。

　　刚来那俩年，是哥养弟，但从沈池上了初中，角色就变了，弟弟要照顾起哥哥了。

　　沈池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前，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门的位置。

　　青漆掉的差不多的门紧紧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被打开，住进新的人。

　　不过，他想，最近一段时间这间房大概率出租不来。

　　毕竟，上一户住户刚死不久。

　　老太太有俩个儿子一个女儿，俩儿子哪怕有赡养的能力，也不愿意养，都嫌弃麻烦，相互推脱责任。而女儿呢，有心把老太太接过去赡养，丈夫那边又不同意。

　　他们想把老太太送养老院里，结果，老太太不乐意。

　　搞来搞去，子女们给老太太在槐水巷这边租了个房，让她自己住着。

　　老太太在这边住了俩年，平时也不大爱出门，就偶尔下楼倒个垃圾，所以，她死屋里三天了都没人注意到，以为那尸臭味是死老鼠散发出来的。

　　还是沈池心思敏锐，觉得味道不大对劲，联想到好几天没见到老太太，就联系了房东。

　　房东一打开门，尸臭味扑面而来，当场扶门狂吐。

　　打电话报警，警察一调查，得出老太太是吃药自杀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就像老旧的机器，东一块生锈、西一块零件缺失，随时都能坍塌。

　　屋里一袋子的药品，治什么的都有，过期的没过期的混杂在一起，为了维持身体这副机器的运转，吃了好些年，当饭一样，到头来，一股脑地全塞肚里，吃了人生的最后一顿饭。

　　房子摊上这事儿，房东嫌晦气，而老人俩儿子也跑过来闹，囔囔着房东没有尽责，要赔钱。

　　俩边人刚见面就吵了起来，老太太尸体被搬出来的时候，沈池杵门口，看了一眼，垂在外边的手干枯地像一块老树皮，要掉不掉地晃着。

　　后来，警察找他了解一些情况，他如实告知，就没有再关注后续的事情。

　　直到前俩天，一堆邻居围在楼下聊天，他路过时听到说房东一家实在被吵得闹心了，就给老太太的俩儿子一人塞了五百，这场风波才平息。

　　为了填补这损失的一千，房东俩夫妻快速收拾房屋后，就往外头张贴出租广告。

　　”刚死人，谁敢住进来？”

　　“是没人，所以，我听说房租便宜。”

　　走之前，他的耳朵里落下这俩句话。

　　沈池原本没有这话放在心上的，不过，他想到自己账户里头的钱，看向那扇褪漆的旧门，有了点想法。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租房合同也快要到期了，到时候，如果对门还没有人租，或许，他可以和房东商量商量，让他改租到对门。

　　屋里刚送走了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怕鬼，更不忌讳这些。

　　对门的房租便宜，对于缺钱的他来说，是个香饽饽。

　　沈池进了门，把房门关上，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啪地按下去，黑暗的屋子就亮了起来。

　　他把书包放到沙发上，先去厨房把洗手池里堆积的碗筷洗了，把家里的卫生简单收拾了，才提着书包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家里大多数东西都是捡回来的，云城这个三线城市，垃圾桶旁边如果有耐心的话，通常能够翻到一些能够使用的东西。

　　沈池爹妈刚死那俩年，仗着年纪小，穿梭在垃圾桶里翻找，翻到一些包装很好、大概能看出是人家打包的，结果不知道处于何种原因丢弃的食物，他都会高兴地带回家吃掉。

　　哪怕他很惹人注目，但大多数人投来的目光是同情的，因为毕竟是小孩子。

　　但是等他大些了，上了初中，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受不了别人同情、好奇的目光，又碍于生活所迫，拾取的垃圾范围就缩小了。

　　沈池就捡着纸壳、瓶子等拿去废品回收站去贩卖，在那边，他又发现了许多还能够使用的生活用品，比如拖把、书桌等，就和卖废品的爷爷打好关系了，用自己的废品把它们换回到了家里。

　　可以说，沈池现在租住的房里，所有东西，都是他置办来的。

　　林业见不得他捡破烂的样儿，骂他”小垃圾”，沈池也咽下了。

　　因为房子卖掉后，林业没有抛弃他这个便宜弟弟，带着他一块寻了个地方住。

　　十岁的他就那样原谅了欺负他四年的林业。

　　来到槐水巷后，林业没有再动手打他，沈池过了俩年的、还算安稳的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就像魔咒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俩的兄弟感情并没深厚，反而，林业恢复了当初欺压他的模样，变本加厉地欺负沈池。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的初中生活里，沈池成了林业的发气桶，稍有不满就上来踢俩脚，他单方面虐打着沈池。

　　这种状态持续到沈池十六岁，上了高中，也许是雄性激素的增多，沈池的火气也被点燃了，骨头也硬起来，开始学会反抗。

　　这一年，是最鸡飞狗跳的一年，槐水巷里充斥着兄弟俩的八卦，他俩成了这巷子里的“出名”人物。

　　因为他俩太能打了，从家里打到楼下，在从楼栋打到街口，槐水巷这一片的公共区域，都给兄弟俩躺了个遍。

　　沈池去浴室洗了个凉水澡，穿了条褪色的大裤衩，赤着上身就躺在了床上，四肢大张着，湿漉漉的头发不一会儿就浸湿了枕头。

　　望着褪皮的天花板，沈池吐出了一口浊气。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槐水巷安静了下来，楼上被爸妈打得嗷嗷大哭的小孩，也没了哭声，大概是伴着眼泪珠子沉沉入了梦乡。

　　沈池卧室没有开灯，他的窗户前没有楼房遮挡，能够看见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亮，圆盘似的。

　　沈池翻了个身，把手臂垫在脑袋下，脸枕着它，发了很久的呆。

　　太安静了。

　　以往这个时候，林业都会从外头回来，东碰西撞的，闹出阵阵动静，然后再发疯一样用力拍打他的房门，见没有回应，才是歪歪扭扭地躺回自己的窝里。

　　林业死了，以后的晚上再也没有人打扰他了。

　　沈池这样想着。

　　他应该高兴的，他是高兴的，因为他不伤心，一点儿也没有亲人离世的悲痛欲绝，只不过，他无法忽略掉的是心脏仿佛蒙上了一层纱，这纱罩得他有些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朝床左右翻了一下身体，想找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却哪儿都不不自在，索性不躺了。

　　沈池从床上直起了身体，坐在床边，供着腰，背对着窗外。

　　他想起了林业。

　　他不欠林业什么，细究下来，是林业欠他。

　　林业卖掉的房子是用他爸的赔偿金买的，二十五万。

　　看他可怜，林业就给了他五万块，其他的，被他自己揣兜里。

　　林建国有赌博的习惯，林业也有，那笔钱，没过俩年就被林业赌完了。

　　他俩一个初中生，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混混，没爹妈的孤儿，从哪搞钱？林业又是个好戏懒做的，有钱就窝缩在网吧里，根本不会去挣钱。

　　所有的存款，就剩下了沈池手里的五万块。

　　好在那时候林业的良心没有彻底被狗啃干净了，没钱了，也不会直接从沈池手里抢那五万块儿，只是不管沈池了，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没有就和沈池一起饿肚子。

　　财米油盐，水电房租，都是沈池一个人负责，说一句是他养林业也不为过。

　　后来林业又动手打他，算起来，沈池从林业身上没捞着一点好处不说，反而本就在泥潭的他，因为林业的存在，被拽进更深处，爬都爬不出来。

　　头开始疼了，沈池从床上站了起来，打开了卧室的灯，从一碰就摇摇晃晃的书桌里，翻出了户口本。

　　这户口本是前俩年刚办不久的，林业把它丢给沈池保管。

　　他打开户口本，上面第一页写着户主“林业”。

　　沈池手指停顿在林业名字上，现在他没了，他的名字可以填进户主栏那块了。

　　沈池把户口本塞进了书包里，又从书桌上，那一堆的课本中，翻出了自己藏匿其中的日记本。

　　这日记本陪伴他十年了，期间经历了他和林业无数次的拉扯，边边角角都已经磨损，前半部分，还被撕走了很多纸张。

　　沈池翻到日记的最新一面，上一次记录时间停留在三个月前，内容是他又和林业打架了。

　　沈池抽出了一只黑笔，摘掉笔帽，借着因为老旧而时不时闪烁的灯光，他认真地写了俩句话。

　　“林业死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沈池合上笔帽，把日记本塞回了原地，关掉了灯。

　　不顾湿漉漉的头发，他躺回了床铺上，窗帘没有拉，他能够看到窗外的月亮。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他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泥潭里，拽着他脚的那根藤蔓，在今天枯死了，也许，他能够爬出泥潭了。

　　只不过上岸了，也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