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正赶上疫情爆发,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上网课,即使返校也都成了单桌。
他和陆星起便不再是同桌了。
他们微妙地联系着,不如以往亲密。
毕竟,他们之间只有陆星起在固执地抓着从前不放。
那样的纠缠不休,却是无法弥补一点。
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跨在其中,它载着轮转八年的春夏秋冬,像一棵老桂花树,怎么也抚不平树皮表面般的陈年旧伤。
抬头繁花盛开,又转眼凋零。
书上说,感到痛苦时会思念家人。所以程图南忽然很想很想程桂枝。
他们已经好久不见。
因为一个在遗忘,一个太自私。
程图南尚未去高中前,还会偷偷回津临找程桂枝。
杜涛虽不缺他日常用品,但并不给他零花钱。
他只好帮忙写作业,跑腿,一点一点地攒回家的钱。
小县城的交通不发达,大巴早晚两趟,一坐就是一小时以上。车里的味道难闻,且成分复杂,挤得程图南呼吸艰难,可他还是高兴。
程桂枝也高兴,却要说:“大老远的还废不少钱,别来了。”
程图南偏不遂她愿,每月都要来。
直到那次他回去,程桂枝刚好出门买菜,忘记锁门,让家里进了贼。
贼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他交出值钱的东西。
程图南哪里知道啊,小老太太藏钱可精了,防的就是他和哥哥们。
他害怕极了,声音颤抖:“我、我,我带你去……”
那刀便用力压下去了些,“直接说!别想拖延时间!”
程图南能感受到脖子被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一点点往外渗血,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
他忍不住尖叫,贼就不耐烦地捂住他的嘴,捅了他侧腰。
等到掌心的呼吸逐渐微弱,贼把他随意扔在地上,自己动手找值钱的东西。
结果只在厨房的米缸下翻出两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看起来甚至上了些年头,边角微微泛黄。
“才一点钱藏这么深?TM的耍老子呢!”
他抄起厨房里专门砍肉的刀,想要割了那小孩的腰和肾卖钱。
本就是亡命徒的他,不会在意多背一条人命。
可返回大厅一看,“尸体”竟不翼而飞。
窗外也响起刺耳的警笛。
原来是程桂枝记起钥匙没拿,隔几十米却看见门闭的蹊跷——木质的老门有些歪斜,经常关不紧,总留着道缝好借力打开。
此时严丝合缝的,绝不会是她和程一时干的。
她下意识认为家里进贼,报警后悄悄凑到窗边,便看见程一时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
程桂枝甚至没想过歹徒还在屋里,直接冲进去把他拖出来了,然后打急救电话。
她心脏不正常地跳动,手指痉挛,仿佛接近休克的是她而不是程一时。
幸好,幸好,还有鼻息,人还在,还在。
程一时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周才出院,学校却是因为他差点引起了轩然大波——杜涛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威胁学校再交不出人就赔偿巨款。
“你要是想去找奶奶,我们也是支持的,但是你不能擅自乱跑,多让人担心呀。”杜涛没控制脾气,当场打了他一巴掌,又要假惺惺地告诉他,“肚子还疼不疼?有没有伤到骨头?太危险了,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再发生,以后少去那种地方知道吗?”
程图南早有了阴影。脸颊红肿,但点头应允。
程桂枝很后悔,她为了程一时卖了房子,搬到一座钟塔里住。
那是津临镇最高的建筑,主人的儿子继承后,它就成了盈利的民宿。
程桂枝知道,程一时在高的地方有安全感——小时候程平他们老带幺儿爬树再跳下来,体验当天选之子,长高的感觉。
其实就是失重感,她编了个童话,程一时便信了一辈子,然后爱上了这种从高处坠落的感觉。
可惜它从没在程一时的梦里出现过。
程一时做梦都想长高。
程图南不肯再回来看她。
后来程桂枝和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样变得很老很老,得了阿兹海默症。
她忘了很多东西,唯独记得五个养大孩子。
她问:“你那几个哥哥又去哪儿鬼混啦?”
程图南终于舍得回来看她,忍着哭腔说:“你把他们赶出家门了,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不记得了吗?”
程桂枝“哦”了声,点点头,但不高兴地嘟囔:“又做什么坏事啦?唉,不省心,那你告诉他们,回来饿一顿行了,下不为例啊。”
程图南眼前变得模糊,明明是笑着回答,声音却有点发抖:“好,我叫他们回来。”
程桂枝摇晃脑袋,看了眼时间,背着手去厨房准备饭菜。
程图南看着她佝偻得厉害的背,不禁想,程桂枝什么时候老的?
印象里,她还是那个走路健步如飞,吆喝声中气十足,拿扫帚围着镇跑圈追他揍的的,抽烟喝酒打牌一个不落的最酷老太太。
她什么时候老的?
程图南心痛死了,也害怕,他还没来得及长大,程桂枝就不管他了。
程桂枝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自私的他决定十八岁生日和程桂枝一起过。
陆星起死皮赖脸跟来了。
因为有个大师和他说最近有恋爱的趋势。
他就信了,决定再试试。
十七岁不清晰的表白,十八岁再次开口。
一路上他心情忐忑不安,起起伏伏,可总归是激动兴奋的。
程图南也激动,马上就要见到程桂枝了。
或许,或许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吧。
运气一向差的他却在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外看见了程桂枝,他难得兴奋,给足了对方惊喜,大喊:“程桂枝!我来看你了!”
程桂枝应声抬头,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笑成花,只顾向他走来。
“一时啊,你……”
程图南没赶上说他来就好,眼睁睁看着一辆横冲直撞的车推开了程桂枝。
程桂枝死了。血溅得很远,他的白鞋上染上了几滴。
程图南瞳孔剧缩,一瞬间失声,张大了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捂住他的眼睛语无伦次。
“程图南,别看了,别看,求你了,别看好不好?哭出来吧,哭出来好受一点。我在,我还在这,你别怕,我打了急救电话,你别怕,别怕……”
程图南咬住陆星起的肩膀,拼命压抑哭声。
他哭得用力,仿佛随时要哭晕厥过去。陆星起的肩膀疼极了,透过这种伤,妄想分担程图南的一半痛苦。
他们一同碎掉了。
陆星起想砸了手机,什么今天宜告白?!纯属放屁!
但为了和警察联系,托他爸的关系抓肇事者,手机保住了小命。
保不住的只是程桂枝的命。
那天之后程图南像是消失了一样,陆星起便清楚知道,他们中间永远有一道铜墙铁壁。
程图南在十八岁许愿,程桂枝长命百岁。
果然是骗人的。
他想。陆星起,人是不是总要学会离别啊?
可我明明从出生起,就没了妈妈。
十岁遇见你后,我先是失去了名字,再是告别了陪我长大的哥哥们,然后是养我的程桂枝,我的尊严,我的喜欢,我的骨血,我的信仰,我曾拥有的一切。
现在就连你,我也要说再见了。
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书外音:处理的有点僵硬,后面再改,勉强看看哈,忘了以前怎么写的了(囧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