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夜煮酒
山风吹拂,流水澹澹。
姬竹今日又做起了文人雅士,捧着一本传记读地津津有味。
但与往常读书又有所不同——他养了一只小狐狸。
香寻起初还懒洋洋地晒太阳,时不时抬起眼皮瞧瞧他,可倦意被一阵风吹醒,她便忍不住闹腾一番。
先是为了采花惊了蝴蝶,被蝴蝶扇了一翅膀花粉,随后一边“阿嚏阿嚏”一边做起了花环。
她手指灵活翻飞,不出片刻,一个精美的彩色花环便跃然掌上。
这边姬竹早已没了心思读书,暗中悄悄观察着香寻,手上动作却还维持着翻书的姿势,一派心中唯有圣贤书的书生做派。
“书生和狐狸,嗯,真一种是奇妙的化学反应。”姬竹对自己莫名其妙养了只狐狸这件事儿,实在感到特殊。
甚至感慨起天垂恩泽:“即便名扬四海位极人臣,又哪里能带来如此情趣。”
香寻原本想着不可扰人读书,但独自玩闹属实无聊,于是绕到姬竹身后,正要吓他一吓,不料姬竹立刻放下手中书,转头含笑问她。
“要做点什么游戏?”
香寻又惊又恼:“你哪里是在看书,分明只是做样子给我看罢!”
姬竹却拿起她手中花环,编织一番戴到了小狐狸头上,美名其曰:“还不是想陪你玩。”
香寻将信将疑,她怎么总觉得,姬竹是自己想玩儿呢?
明明才在一起生活几天,香寻已经摸清了姬竹的底细。
这家伙白天看着无所事事,其实背后统领着一支名为幽篁里的御用杀手组织,借任务的名义搜罗财宝,又将这些财宝全部用于笼络人心,结交权贵,分文不留。
而他自己则在凤岐山上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居然还靠替百珍阁画扇补贴生计。
香寻知道姬竹很穷,所以在他修补屋子时主动提出帮忙。
借着轻盈灵巧的身体,她很快将所有的材料都用在了屋顶上,看着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
不料一刻钟后,屋顶就不堪重负,一边塌陷,另一边镂空,总之不忍目睹。
作为逢空大师豢养的狐狸,自然通晓许多凡人不懂之事,但饶是香寻自诩博学多闻,当时也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缝缝补补怎么还更破烂了?
见她这副对常识一无所知的娇痴情态,姬竹实在好笑。
“小狐狸,你且在这歇息,事情都交给我来做就好。”
香寻还想动手,却见姬竹连忙丢下手中活计,沏壶茶又拿来糕点给她,而后在桌前坐下画扇。
他铺开扇面,妙笔勾勒,点染着色。有时画野草闲花,有时画昆虫禽鱼。
香寻一杯茶水品完,第一个扇面就画好了。
姬竹笑吟吟地送到她手上:“来,拿着玩吧。”
“你不是说要拿去卖吗?”
“无妨,我画得很快,这是专门给你的。老板说最近有不少人来买扇,要我再多画些,一柄十钱,月底结清。”
又低头估算着什么,好像喃喃自语。
香寻听觉灵敏,姬竹的话一字不落都落入耳中。
“再给小狐狸添置点什么好?”
随着姬竹屋里添置的东西越来越多,调理肠胃的中药整齐放在一排瓶瓶罐罐中,夏天竹席冬日暖炉一应俱全。
除此之外,姬竹和朝中大臣来往愈发密切,其动向被香寻看得一清二楚。
虽非有意避讳,但他从不对香寻提起这些事。
直到这天夜里,寒风席卷着早已凋落的桃花林,姬竹一身冰雪气,踏着黯淡凝重的山路,推开了木门。
室内暖香扑鼻,灯火明黄如昼,烛光花影下,姬竹看见了自己奔波劳累一天后,最想见的人。
香寻坐在炉火旁,早在听见他脚步声时,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外面好冷,我给你煮了酒,还是温热的。”
闻言,姬竹的目光落在噼啪作响的火炉上,新酒浑黄,犹如玉液琼浆。他快步上前,抖了抖衣襟,围炉坐下。
对火怯夜冷,猛饮消漏长。
酒液流淌过的地方传来丝丝暖意,从胸口蔓延至全身,姬竹呼出一口气,柔声笑道。
“京都才有的一醉千愁,难得佳酿,最适合冬日夜饮,这是哪家的小狐狸呀?这么贴心。”
香寻指了指自己,随即变为原型靠近他,抬起毛绒绒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
以往她做出这个动作,姬竹会受宠若惊地直起身子,而后忽地笑起来,说“看来我得加倍努力了,就算是摘星揽月,也要替小狐狸实现一切愿望。”
但是今天不同寻常。
姬竹怔怔地抬起手,轻轻触碰着,好似丢了魂一般。
半晌后,他才回神似的冒出一句:“今夜之后,我想做个好人。”
香寻惬意地靠着炉子取暖,又不肯离得太近,怕火星溅到皮毛上。
听见姬竹的话,晶莹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儿,心下便有了思量,开口问道。
“你谋划了这么久,看来扳倒逢空大师就在明天了,需要我做点什么?”
“不,不用,你什么都不用做。”
"你不相信我能帮你?我很厉害的!"香寻说的是真话,不过她不希望姬竹现在就相信。
“不是不知道你厉害,只是在我心里,血不能溅在你身上,这些事让我来就好。”
夜还很长,酒置于炉上,不论外头风雪多凛冽,永远是温热。
一杯接一杯的酒入愁肠,一句接一句的无话不谈。
香寻能感觉到,这‘一醉千愁’果然名不虚传,姬竹已然有些醉了,说话也温吞了起来。
“我是醉了吗,我居然在想,如果当初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在巍巍红尘中做个富家公子,过平凡幸福的一生,会是什么样的……”
香寻觉得这个醉醺醺的姬竹也很有趣,于是伏在他膝头,陪着他天马行空地闲聊。
“你就算只做个富家公子,也一定不是普通人。”
“嗯……你太高看我了。”
酒力渐浓,姬竹的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非无所不能,我走过许多路…很害怕…差点死掉,孤身来到这里,又经历生死一线,活下来的信念越来越坚定…”
香寻皱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继续陪着他。
看着还在跳动燃烧的炉火,心想怎么把它弄远一些,不然喝醉的姬竹晃来晃去,绊到会摔跤。
“唔,小狐狸,你在听吗?既然都说了这么多,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无妨。”
香寻把脑袋转过来,竖起了耳朵。
可是姬竹见她感兴趣,反而故意卖起了关子:“你想听吗?”
香寻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姬竹正含笑注视着自己,于是眯起眼睛威胁。
“凡人醉鬼,居然敢戏耍妖兽,不怕我把你吃掉吗?”
香寻生气时不会发怒,只是眉眼间都冷淡下来,颇有“你敢这么和我说话”和“你在教我做事”的气势,不言而喻。
但她真的只是想吓唬一下姬竹。
没想到下一刻,姬竹居然单膝跪地,双手捧起她的右爪,真诚地道歉。
“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都怪我,总是对不住你。”
“你想打我想骂我怎么样都行,不要赶我走,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香寻不管他在胡言乱语什么,一看见他摇摇晃晃的模样,立刻化作人形将他扶住,又将火炉踢得远远的。
姬竹看到她的动作,还有几分困惑,随后又用貌似清醒的语气继续讲。
“之前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妖兽,是因为在前世的记忆里,我见过很多妖兽,他们很少化为人形,但我能立刻分辨出来。”
香寻打量着他,似乎在重新评估他的重要性,以及,是否值得自己在意。
“很多是多少?从前在大荒上有上万的同族,现在区区凤岐山也有成百上千的妖兽,你能见过多少?”
“哈哈,真是个好问题。这么解释吧,这个时代是人主导的,故而四海之内皆人烟,妖兽被驱逐甚至豢养,而在异兽倾轧的世界,生而为人反而是倒霉事,三天饿九顿,吃人不犯法,夜里冒着绿光的眼睛,往往都是人……”
“不过那都是千年后的事了,异兽现在还叫妖兽,尚且只在凤岐山活动,传闻中的万兽之王还未出现,所以我也不关心了,只想赶紧报了仇,好好过这一生……”
酒意彻底占据疲倦的身躯,姬竹说完便倒头栽入梦中,丝毫不管自己酒后吐露的事情多么惊世骇俗。
香寻此刻攥紧了垂落身侧的手,呼吸也开始发凉。
真够荒唐的。
可更荒唐的是,她在听完这一切的刹那,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姬竹是否真的有来自后世的记忆。
她在想,独自来到异世,被人当作怪胎,十年寒窗苦读,金殿被贬为奴,为人走狗刀光剑影,取人性命血溅青竹……庄庄件件都是苦难。
这一刻香寻才意识到,他告诉自己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他说,今夜之后,想做个好人。
香寻静静地望了一会儿青年的睡颜,才收回寂静的目光。
她走到窗边凭栏而望,一片雨雪映照下,她看到了身后的火光,和火光中熠熠生辉的少女。
香寻细语呢喃:“这么傻,很容易被骗。”
随即低首,看清掌心握着的药包,眼眸一弯。
“今夜之后,我想要做任何事情,都能做成。”
姬竹睡得很沉,四肢暖和而舒展。
窗外的山雾凝结成了冻雨,开始是淅淅沥沥,然后逐渐倾盆而下。
暴雨的声音敲醒了梦境,明明没有雷声,却让人恍然惊醒。
姬竹刚坐起身,便闻到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他迟疑一二,连忙在屋里寻找香寻的踪迹,于是,他见到了从未设想过的一幕。
香寻倚靠在窗边,手中的匕首还泛着冷光,浓重的血腥气正是源于此处,她面色惨白,动作却毫不留情。
一刀,胸前蓝色的锁形印记被染红。
两刀,锁形印记和血肉一同被劈开。
三刀,四刀,五刀。
……
最后一刀!
红色刃尖刺入皮肉,几乎削至白骨。
“快停手!”
姬竹的酒彻底醒了,背后冷汗浸湿衣服,朝香寻迈出的步伐踉跄却迅速。
香寻丢了匕首,借着墙壁的力量缓慢下滑,终于跪坐在地,抬眼望见姬竹站在自己身前时,还有些许疑惑——他怎么醒了。
正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一声痛哼。
姬竹俯身将药粉一股脑撒下,又连忙替她按住伤口止血,他眼中盛满的情绪,是惊慌与心疼。
“这么痛,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身体?”
香寻手指微动,指了指心口的位置,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你看这里的疤痕,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
“当年师父在这儿打下封印,让我没法离开凤岐山半步,他确实厉害,我只能假装乖顺,然后在每个夜晚,一次次割开血肉想要去除,可惜徒劳无功。不过……”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扬起嘴角,绽开一个热烈的,肆无忌惮的笑容。
“随着我越来越强,这封印对我的影响也越来越小。”
姬竹嘴唇翕动,微哑苦涩的声音从喉咙里传来:“那为什么还要去除!还是……用这么痛的方式。”
“你平时那么娇气,削骨削肉,你怎么下得去手!”
听他带着怒腔,少见的向自己发火,香寻眸中笑意凝滞。
“这印记不止针对我一个人,凤岐山上的妖兽都有,飞鹰阿黄他们,都为此所困,这也是逢空大师号令百兽的秘密。”
姬竹沉了沉眼神,低头不语。
也许是他的情态实在痛苦,香寻还是忍不住添了一句:“我对疼痛早已不敏感。”
“对我而言,重点不在于去除印记,而在于褪去软弱。当年我没有能力阻止族人受辱,现在可以了。”
说罢,她认真而坚定地宣布:“明天的计划,我和你一起。”
山中雨雪未歇,冷风乍然吹散了血腥味。
姬竹紧蹙着眉头将香寻抱了起来,却只是心疼的意味更浓。
“从前我觉得,你过的好苦,我宁愿自己命悬一线,也不愿你受伤分毫。”
“此刻才发现我错了,我总把你当成需要照顾的小狐狸,其实你和我一样勇敢。”
他小心翼翼地将香寻放在柔软的床铺上,然后弯腰,和往常一样,从床下抽出锋利的长刀。
原本落在地上的匕首也被拾起,温热的掌心熨过冰凉的匕柄,慢慢贴近,与长刀放置在一处。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匕刃与刀身轻轻相撞,叩出了一声脆响,仿佛某种誓言被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