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山中来客
经过香寻上次那么一闹,之后几天果然不再有人来献礼。
又是一个春光无限好的日子。
香寻在寺里听和尚念了一天的经,顺着三百六十级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又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径小路,一直向白云深处去。
野草野花在凤岐山随处可见,此刻都被凌乱的脚印踏碎,这些脚印大小深浅不一,昭示着群壑中隐藏的妖兽们出来活动了。
香寻和小妖怪待在一块,随手掐了枝桃花插在发间,听他们说些山下趣事,解解一天的乏闷。
凤岐山上的妖兽都被逢空大师拘束着,除非特许不能下山,负责替大师传讯的飞鹰例外,每次回来都有新的八卦。
香寻倚靠在石头边,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竖起耳朵听。
鹰妖打着哈欠:“刚刚讲到哪里了?”
犬妖:“宋家郎君被抢亲。”
“对,正是那幽篁里的首领大人抢亲。”
听见这个称呼,香寻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犬妖:“呃,首领不是男的吗?”
“男的又不是不能抢亲,不对,扯远了。”
鹰妖扯了扯嗓子:“他不是给自己抢亲,听说过幽篁里吗?”
“那可是女皇陛下的手中利刃,里面全是万人拼杀出来的绝世高手。”
“那岂不是很厉害?”
“厉害有什么用,净不干人事儿!”
“前几天他让人给逢空大师送的东西,都是烧杀抢掠得来的!”
“这么坏?那说他是走狗鹰犬,还侮辱了我们可爱的兽型原身!”
“没事的阿黄,他得罪那么多人,以后不会有好下场的,除非躲进深山老林。”
“唉,不说这些了,外面的人都不敢进凤岐山,可我真想能出去看看……”
没想到,香寻还真在深山老林里见到他了。
整个凤岐山除了寺庙里有和尚,其余皆为妖兽,因而山中多了个凡人,很容易听见风吹草动。
暮色黄昏时,香寻准备上山顶修炼,经过半山腰时驻足,此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间茅草屋。
凤岐山山林森茂,白日还好,到了夜晚,阵阵谷风带起幽冥之声,妖兽横行无忌。
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在此居住。
难得有小动物的好奇之心,香寻上前敲了敲门。
不料这主人十分大胆,与野兽同居山林,木门也只是掩起,轻微一推,竟自己开了。
香寻匆匆往门内望去,看到了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幕。
只见卧榻上一人侧对着她,右手高举着酒葫芦向口中倾倒,酒葫芦上的彩穗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面色尚残醉意潮红。
几乎是在她推门的瞬间,那人便立刻发觉,坐起身来。
认出她后,姬竹笑着打招呼:“是你啊,原来你也住在凤岐山上。”
“寒舍简陋,进来坐坐?”
香寻踏入屋中瞧了一眼,只见木桌上放着书卷,四周除了一个蒲团和卧榻,再无其它。
真真是家徒四壁。
似是看出她眼中惊诧,姬竹不以为意地将胳膊支在木桌上,还带着些微醺酒意,扫视一圈自己的新屋子。
“好像是有点穷困潦倒。”
“不过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好多了,清静好读书。”
夕阳余晖照进山中来客的一隅之地,似是要透过屋檐茅草,窥探这家伙的真实意图。
香寻凝眸看向他,嘴角略微勾起一个弧度:“既然那么穷,为什么不直接抢?”
姬竹翻开书卷,口中念念有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你在山下可不是这样说的。”
香寻凑到他身旁,一对漆黑的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姬竹,故意拉长了语调。
“你说——我看上什么,都是直接抢。”
姬竹不为所动,“山上没的抢。”
随即又想到这山上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和尚,于是放下手中书卷,朝香寻挑眉道。
“要不,把逢空大师的寺庙抢过来住?”
香寻拍手:“那感情好!我这就回去告诉师父,叫他赶紧滚。”
姬竹不可置信:“你是逢空大师的弟子?”
他这幅样子才让香寻从中寻到一点影子,传闻中一心向上爬的、女帝鹰犬的影子。
若非亲眼目睹他命人三番五次向师父献礼,方才见他饮酒读书,恐怕真以为他是个穷书生。
香寻垂下眼睫,敛起万千思绪,而后微微一笑。
“忽然想起师父喊我有急事,先走了。”
“嗯,有空来玩,不过下次你来的时候,说不定我会添点东西。”
香寻离去时回望了一眼,姬竹又捧起书卷认真翻阅起来。
在姬竹那儿耽误了一会儿,所幸香寻脚步敏捷,赶在月上中天前到了山顶。
今夜明月皎洁如霜,清辉泻在身上像披了一层华美银纱,这一夜十分适合拜月修行。
只是四周过分寂静,让人心中生出不安。
香寻低声唤了句:“师父。”
山顶寒风凛冽,无人回应。
她沿着熟悉的方向拨开碎石树枝,在一片月光无法照耀的阴影里,找到了兽笼。
笼子约半人高,由玄铁打造,边上拴着两根粗硬冰冷的链子,上面血迹早已干涸。
或许是太久没有离开凤岐山,又或许是因那神秘来客的出现。
望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原本毫无波澜的心绪,竟无端勾起了幼时回忆。
香寻的父母都是震慑一方的大妖,因各自事务繁忙不能长久待在一处,她先是和父亲生活了一段时间,父亲威严庄重且不善言辞,一共只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香寻病重昏迷了一天一夜时,第二次便是送香寻离开他身边时。
人们对于热情活泼的事物总会多几分笑容,香寻也不例外,比起总是严肃的父亲,她更亲近母亲,关于爱情的遐想也大多来自母亲的教导。
"宝贝有号令百兽的能力,生而为王,往往身不由己,所以娘亲希望,你未来有伴侣可以一直陪着你。"
“那娘亲呢,娘亲为什么不一直陪着我?”
“你总要长大的呀,你现在还不懂,宝贝快快长大,娘亲等不及看你夭桃秾李、宴尔新婚了…到时候你爹肯定舍不得,眼泪能哭成一条河,我可不会这样,一定高高兴兴送你出嫁。”
回忆来时如潮水,开了个头,便一发不可收。
从孩提时无忧无虑,到离开双亲独自驰骋。
从遇见高僧被封印,到心脏伤口无法愈合。
从取心头血换食物,到囚于凤岐供人驱策。
香寻抬手抚上自己心口,那里有一处幽蓝的锁型印记,此刻隐隐有火焰灼烧之感,每当逢空大师需要她的心头血时,就会这样召唤她。
香寻耐心地坐下等待,仰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那一颗颗明亮闪烁的星星,如同黑夜里野兽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她。
就这样,一直等到夜幕深沉,一身袈裟的逢空大师才现身。
恰巧此时,天边明月被乌云遮挡,不见一丝缝隙。
“滴—滴答——”
香寻看着世人景仰的逢空大师,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身体,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刃流出,一滴不剩地被接入瓶中。
身下的凤岐山此刻是一座城池。
城外的人,见到的是佛面,救人水火,慈悲为怀。
城内的妖,见到的是兽心,豢养妖兽,取血炼丹。
香寻跪在笼子里艰难道:“师父,这么多年了,还没制出不死长生药吗?”
“我好饿呀。”
逢空大师眼皮也不抬:“快了。取血时不宜饮食,会影响妖力。”
说罢便收起装满了血的玉瓶,向寺庙中去。
疼痛可以忍受,饥饿感却在午夜时分折磨起香寻的胃。
她蜷缩成一团,狐耳耷拉下来,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但她明白,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要结束了。
山顶长夜寒冷难捱,香寻睁着眼睛,看星沉至破晓。
一缕春日暖阳照在身上时,还带着些许花香,让人渐渐昏睡。
随之而来的却是匆匆脚步声,香寻紧闭双目,只是那脚步在自己身前停歇,让她不得不出声。
“别碰我。”
“你受伤了,需要照顾。”
香寻感觉自己被人用外衣裹了一圈,然后悬空抱起,轻盈地绕过山石树木,直奔山中居所。
姬竹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又喂她喝了点水。
香寻睁大双眼:“你居然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活得还相当滋润,屋内摆设比上次多了不少,尤其是墙角放着一把桐木古琴,看起来相当名贵。
姬竹被她这样的问候逗笑了:“晚上妖兽确实不少,闹腾了一夜,不过我的功夫还凑合,不至于那么快死。”
香寻问:“你见到我一点都不意外?”
姬竹反问:“为什么要意外?”
“你方才也说了,凤岐山上全是妖兽。”
“嗯。”
“我也是妖兽。”
“嗯。”
“你知道?”
姬竹伸手揉了揉她的狐耳,随着他的动作,与青丝纠缠的桃花枝也在发间展露。
他顿了顿:“小狐狸,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很多,比如有人在凤岐山上豢养妖兽,借号令百兽的名义蒙蔽当今陛下,以获得无上权位。而这个人,就是你师父逢空大师。”
这是把她当成无害的小妖了。
姬竹拿起纱布和药瓶,有些无可奈何道:“都问完了?这下可以包扎伤口了吧。”
“包扎伤口?”将这个词在嘴里念了一遍,香寻没忍住笑了出来。
妖兽需要包扎伤口?
这实在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可她面前这个看似书生的杀手,神情却无比认真。
“别的妖兽我不管,你是我捡到的,我可得照顾好你。”
香寻眨了眨眼,任由他仔细地擦拭伤口,而后铺上一层草木味的药粉,再用细纱布左一圈右一圈裹起来。
他的动作很娴熟,却还是用很轻的声音道:“疼就告诉我,桃花儿。”
香寻抬眼,恰好从他身后敞开的窗见到了浓烈春景。
一树繁花在窗外,迎着明媚春光肆意绽放。
一枝桃花在发间,点缀三千青丝留香可寻。
不等她反驳,姬竹手指点了点那花枝,笑着解释。
“几次见面不知名姓,又总带着桃花,就叫你桃花好了。”
“随你。”
待香寻回神,伤口已经包扎好,只见姬竹俯下身,伸手要捞什么东西。
寒芒掠影,一闪而过。
看见他动作的一刹那,香寻一把按住他手腕,目光向下移去。
姬竹从床底抽出的,是一柄长刀。
姬竹连忙扶她:“哎小心,刚包扎好的。”
香寻这才松开手躺了回去:“你拿刀干什么?”
姬竹见状,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于是连忙将刀收起,佩戴在身后。
“出门办点事,没有防身的东西可不行。”
“你要出去?”
“是啊,我好歹拿着陛下的俸禄,来这满是狼豺虎豹的山上做任务,总得看看任务对象长什么样。”
香寻点点头,女皇陛下因逢空大师的无边法力而对其礼遇,但同时也不乏忌惮,派人来监视无可厚非。
可,为什么是现在?
想到这里,她翻身下床,再看向屋外,姬竹行如鬼魅,瞬息间已不见人影。
此时,一只飞鹰盘旋着降落在窗台,抬起翅膀朝香寻打招呼。
“香寻,我飞到山顶怎么没找到你,你今天吃饭没?”
“我三个月不吃饭也没事儿。”
“果然大妖的后代体质好哇,光靠拜月修炼的都那么快。”
“好了,你有别的事没有,昨夜取了血,我还得去师父那边。”
“哎,你上次让我弄的药找到了,可以去掉逢空大师的印记,不过要削掉一层皮肉,就算是你…也会很疼的。”
香寻伸手:“拿来。”
飞鹰还是磨磨蹭蹭道:“只是一个印记而已,封印都奈何不了你了,还弄它干嘛。”
香寻彻底没了耐心,作势抓住它的翅膀拎起来就要翻找,飞鹰见状,连忙从羽毛中衔出一个药包。
“喏。”
香寻接过,见它还看着自己,忽然笑道:“我没事儿,别担心。”
飞鹰扑扑翅膀离开了。
姬竹这一去,直到晚上才回来,远远望见屋里点着灯,却不见人影,他还怔愣了一瞬。
直到步入屋中,才发现并非无人,而是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香寻,化作了兽形。
狐狸一身皮毛似水般油光华亮,毛茸茸的爪子按在桌面,尖尖的狐吻之上,是一对漆黑的眼睛。
那是野兽的眼睛。
此时的香寻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但也不出所料,姬竹面色如常地踏进屋内,将一份黄油纸包好的食物推到她面前。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看来的确不在意这些。
于是香寻化为人形,她还是习惯以人身活动。
拆开桌上的包装,顿时香气扑面而来,香寻捻起一块花瓣形状的糕点,入口软糯香甜,她忍不住笑了。
“这是你第二次请我吃东西了,感觉像投喂小动物。”
姬竹闻言,乐不可支道:“那你方才是在等我回家,看有没有带猎物回来,若是没有,准备挠我一爪子吗?”
香寻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被逗得笑弯了腰。
就在此时,凤岐山深处传来几声虎啸,接踵而至的是百兽嘶吼,夹杂着各式各样的犬吠鸡鸣,狼嚎猿啼。
其中威势之盛,摄人心魄。其妖兽数目之庞大,无人敢猜。
风声呼啸而至,几乎将那震天兽鸣吹至耳边。
凤岐山难得的群兽暴乱,没有凡人会不害怕。
偏偏眼前这人不害怕。
姬竹只是看着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说明天还得再修补一番。
香寻又笑了。
不一会儿,寺庙里传来钟声,一声声敲的人头痛欲裂,妖兽也渐渐平息下来。
姬竹若有所思,喃喃道:“他还真能号令妖兽……”
香寻则是好奇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考虑常住。
正如姬竹所说,比起上次来时,添置了不少东西。
见她盯着墙边的桐木琴,姬竹从善如流地将其搬出来。
“桃花,我做了首曲子,要不要听听?”
明明才认识几天,这人就像邀多年好友一样,邀她品鉴自己作的乐曲,香寻心下微动,应了声好。
姬竹微撩衣服下摆,在桐木琴后端坐,一身风姿绰约,尚未听见琴音,也看得出手势精妙。
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风雅。
可是这样的人,也逃不开世俗名利诱惑,所以进了幽篁里吗。
香寻正要叹息,却被一阵刺耳的噪音攻击。
呕哑嘲哳,厉鬼缠身,难以置信这是人能弹出来的音调。
香寻捂住耳朵:“快别弹了!别人卖艺收钱,你这曲子索命啊?”
姬竹停下动作,略带歉意地收回掐着琴弦命脉的手指,低笑一声。
“你说的对,我就是来索命的。”
香寻吐出一口气,饶有兴致:“索谁的命?”
但姬竹并不直面她的问题,而是忽然提起另一个人。
“我有一个朋友……”
“他因为上辈子没有机会念书,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读书,到了考取功名的时候,竟得了个榜首。”
香寻打断他:“第一,你朋友的事情也只是你听那人所说,可信度并不高。第二,不论有没有前世今生,上辈子的记忆怎么还能留到下一世,你这个故事有些离奇。”
姬竹失笑:“那好吧,我换一个说法。从前有个书生,他读书很有天分,但也只知道读书。一次考完试后,考官将他留下来,先是夸了一通他的文章多么惊才绝艳,而后悄悄告诉他,外边来了个神棍,只要给足够的好处,就能保证金榜题名。”
“看着同窗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讨好神棍,书生有些困惑,不过由于他小时候经历过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所以对鬼神之事尚存敬畏。于是他就去书里寻找答案,读遍圣贤书,发现其中没有一条是教人贿赂神棍的,便安下心来。”
香寻不由得感到安静:“后来呢?”
“后来他中了状元。”
“那听起来可真不错,如果故事停在这里,他就不用来索命了。”
香寻直接并没有拆穿他,但也表明自己听懂了,他口中那个书生,就是曾经的姬竹。
“是啊,可惜到了跨马游街的时候,之前那个神棍跳出来,念了一堆大道理,什么修罗投胎,影响国祚,更可笑的是,底下群臣寂静无声。”
“可怜书生一朝意气,被追回出身文字,削发为奴,只因那神棍早将榜首之名卖给旁人。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神,有的只是贪婪的人。”
姬竹的手不知何时又搭在了琴弦上。
“小妖怪你说,这个神棍该不该死?”
在他转头望过来的霎时,七根琴弦猛然断裂。
“铮——”
什么风雅琴音,皆化为仇恨的利刃,划破静谧的黑夜。
比之刚才的百兽狰狞之音,更多了几分煞气。
香寻毫无所觉地靠过去,越来越近。
近到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近到看清彼此眼中的人影。
香寻尾音上扬,一字一句。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复仇呢?”
“逢空一介凡人,却能号令百兽为他所用,纵你武功当世无人能敌,也无法抵挡他的妖兽大军,我可以帮你。”
姬竹看着她的眼神由平静转向温柔。
“那你想要什么呢?”
香寻低头轻笑:“什么也不要,我只是心疼你。”
姬竹眸光微动,随后捂着额头苦笑:“这下真成我养的小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