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面桃花
雨香飞燕促,风暖落花轻。
随着逢空大师的名声鹊起,整个凤岐山都热闹了起来。
以往小妖怪们打坐修炼、躲懒玩乐的山林中,充斥着不属于这里的人间繁华。
宝马雕车载着精美的珠宝玉器,一车车满目琳琅的宝物,流水般送入了逢空大师深居的寺庙中。
雀妖叽叽喳喳:“嚯,这么多钱,大师这辈子都花不完了!”
虎妖:“噫,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这可不是普通的法金。”
“那是什么?”
“逢空大师是天下第一僧人,当今女皇对其礼遇有加,满朝文武官贵,升谁贬谁,不过大师一句话的事儿。”
“因此这京中的不少贵人啊,千方百计想求得大师青睐。”
雀妖尖声笑了起来:“哈哈,原来是这样,送这么多的金锭银锭,都是升官路上的金砖银砖呐。”
树叶沙沙作响掩盖了嬉笑,阳光沿着树篱渐渐爬上红墙青瓦,送礼的仪仗队也行进至古寺。
未跨三门,先见佛殿。莲座金身接天高,粉墙丹柱光彩耀。
听钟罄声声悦耳,看众人忙碌纷纷。
香寻盘腿坐在逢空大师身旁,漫不经心地听着来人的问候。
送礼小厮:“哎呀见过逢空大师,见过大师!”
“早就听闻您是得道高僧,法力无边,今日一见真人,始信人间有真佛啊!”
“是啊,就连大师身边的童女,也是一副灵秀样貌,颇有真缘哪!”
逢空大师微笑开口:“施主过奖了。香寻本是一胡姬所生,贫僧怜她幼年失怙无处可去,便收为弟子。”
见客人向师父献礼,香寻也不曾迎上去,只是调笑般的地重复道。
“胡姬所生。”
龛前灯烛香花无数,门外春风暖意融融。
正当香寻眯着眼睛昏沉睡去之际,一道充满恐惧的颤抖惊叫,划破了宝殿内和谐的交谈与诵经声。
“有妖怪——!”
佛堂骤空,万籁俱寂。
香寻被师父牵着来到门口,双手合十,对着门后惊慌躲藏的众人,抱歉地弯下腰。
“我是修行的狐狸,不会伤人的。”
犹疑不定的窃窃私语声自门后传来,透过殿内悬挂的黄铜镜面,香寻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此时模样。
她并不可怖,甚至有一副极好的色相,抬眼时,眸中潋滟之色灵动,唯独那对美丽的狐耳,在人们眼中泛着森森阴气。
逢空大师:“施主不必惊慌,香寻跟在我身边多年,若要害人,不必等到今日。”
“这……好吧。”
香寻这便收起狐耳,不经意间,被一道亮晶晶的闪光晃了晃眼睛。
视线落过去,只见一个碧绿通透的玉瓶,正端放在一堆宝物之中。
一旁的小厮注意到她的目光,连忙上前:“瞧瞧这玉瓶多精致秀美,我们首领大人特地留着献给大师呢。”
香寻扯了扯身边人的僧袍:“师父,要收下吗?”
半晌,逢空大师无悲无喜的声音传来。
“那位首领的东西血腥气太重,贫僧不敢收,毕竟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
淡漠的语调使得众人皆屏气凝神。
只有香寻笑眼弯弯,上前伸出一只手,将那玉瓶拎了起来。
“师父不是看不上这些红尘俗物,只是库房里的宝贝太多了,怕放不下呢。”
这句话让前来送礼的小厮眼前一亮,方才的紧张的呼吸此刻也平缓下来。
“不如姑娘替大师先收着?”
香寻手指把玩着玉瓶,仿佛在思考要不要同意。
下一刻,她微微抬手,玉瓶落地即碎。
清脆悦耳的声音证明这的确是不同寻常的好玉。
顿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逢空大师也发出一声低叹。
香寻暼了一眼地上晶莹剔透的碎片,折射出的光芒绚丽无比,却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毫不在意。
就好像,那只是一堆刚刚烧完的灰烬。
“大师不喜欢这玉瓶,摔了就是。”
香寻微微含笑,摊开双手。
见状,小厮怒火中烧:“你——!”
“怎么那么凶啊,师父,看他的眼神,是要吃了我吗?”
在静默了一瞬后,逢空大师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
“我这弟子虽看着是少女模样,其实已有百年道行,施主莫要动怒。”
刹那间,无人敢动了。
小厮赔着笑脸:“既然大师不喜欢玉瓶,不如看看别的,我们还带了不少奇珍。”
香寻:“全都不喜欢。”
待献礼者拖着一箱箱珍宝疲惫地离开后,香寻与师父一起走到了外面,站在回廊中向外望去,满目春晖,桃花明媚。
“他们日日来打扰,我替师父赶走他们,师父可高兴?”
逢空大师一手拨弄着花枝,听闻此言,不曾转身,只是反问。
“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当然!比起应付那些人,香寻还是更喜欢听大师念经。”
“今天怎么这么乖。”
“师父,看在我这么乖巧的份上,今日……能不能允我下山玩一趟?”
“可以,不过——”
话音未落,香寻的发间多了一瓣桃花,师父警告的话语犹在耳畔。
“戴好了,回来的时候,我要看见它完好无损。”
早在凤岐山上听众妖说过京中世事,但真正踏入这花天锦地的人间时,香寻还是忍不住拍案惊奇。
四周都是行人,三两成群结队谈笑。
她努力表现得平静,伪装出的气息,只有雀跃的步伐与众不同。
忽然,整条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步伐,宛如流水瞬间冻结。
暴露了吗?
香寻不敢轻举妄动,手指拼命攥紧。
然而下一瞬,长街又恢复了热闹,甚至更加欢欣。
人们渐渐往巷尾聚拢,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窥见一片芳菲之中,有只松鼠攀上桃枝,尾巴蓬松摇晃,花枝乱颤间,红雨纷纷。
没什么稀奇的,香寻百无聊赖地移开眼。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巷尾的府宅门口突然响起一道哀啼。
“我不去!我不去啊!”
“求你放过我吧!”
“强抢民男呐,有没有人来管一管!”
墙边桃树上的松鼠飞速窜走,顷刻无影无踪。眼见府门即将被打开,围观的兴客们也迅速作鸟兽散,好似门内有妖怪一般。
香寻饶有兴趣地往里瞧,灵敏的耳朵将情况听得一清二楚。
“幽篁里为女皇陛下抢亲,谁敢多管闲事。”
青年吟诗般的嗓音娓娓动听,语气不容置疑。
“这位宋郎君,陛下还在宫中等着,超过了时间,我也得带你的尸体回去复命。”
“赶紧出来吧。”
“哎等等,姬大人,我好歹是个世家子弟,不可能入宫呀,难道就没有别的生路了吗?”
“一个时辰内和陛下成亲,否则就得死。”
“或者,十招之内撂倒我。”
“谁不知道你们幽篁里全是御用杀手,你是真的恨我哇!”
香寻专心听着,见大门敞开,便想一探究竟,抬步往里走去,不料撞入了迎面而来的清凉怀抱中。
“哎,没事吧?”
这一下撞的香寻脚下不稳,发间那朵桃花轻飘飘从眼前划过,只一瞬,就落在了不知何处。
“我的桃花!”
摇晃的身体被陌生臂弯接住,来人正是方才院中说话的青年。
“你的——桃花儿?”
他低头轻笑。
“是在说我吗?”
香寻仰头望去,借屋檐遮挡正午耀眼的光,男子的面庞终于在她眼中显露,是一张清冷而俊秀的面庞。
唇边温柔的微笑为春色添了几分暖意,行止间展露温润如玉、儒雅随和。
这份温柔令香寻微微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俯下身找寻起来。
“你把大师给我的桃花撞掉了,回去我可是要挨骂的。”
那青年见她低头搜寻一朵桃花,声音也不由得紧绷起来。
“抱歉,小姑娘。”
“要不,我请你吃糖葫芦吧。”
闻言,香寻直起身子,轻轻拍去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而后看着对方,弯起了眼。
“你是好人。”
情真意切的欢喜模样,轻易就能叫人卸下心防。
青年一愣,随后欣然点头:“那跟我走?”
香寻答应了。
他走在前面拨开人群,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香寻,好似怕她悄悄离开。
就这样,他们从巷尾走到街头,又经过几处转角,午后春阳照在身上,舒服得令人沉醉。
春日的集市也最是热闹,摊贩们时不时吆喝两声,酒楼小二在门前招揽生意,成衣店里剪裁着新式的裙裳。
在一处泛着糖浆香甜的店铺前,他们终于停下。
青年大步迈进:“老板,来一串糖葫芦。”
老板:“姬……姬大人,我没犯什么事儿吧?”
“少废话,一串糖葫芦。”
老板战战兢兢将一串裹好浅黄糖浆、色泽鲜艳的糖葫芦递上。
香寻咬了一口,酸甜的山楂味蔓延,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糖葫芦的滋味,很甜蜜。
许是觉得她慢慢品尝的情态极有趣,一旁站着的青年望着她,不自禁的扯起了笑意。
香寻暼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用付钱?”
“不用。”
“为什么?”
“我看上什么都是直接抢。”
“这样啊。”
香寻夸张地拉长语调:“那你还真是——罪孽深重。”
“哈哈,好了,不逗你了,会有人来付钱的。”
香寻一边小口咬着糖葫芦,一边向着门外漫步,随口询问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姬竹。”
姬竹说完自己的名字便停下,也未曾加上一句“那你呢”或者“礼尚往来”之类的言语。
香寻也不主动提自己的名字,只是笑嘻嘻地偏过头看他。
“很好听的名字,可惜我认识的字不多。你的名字,刚好错过了我的学问。”
“那我写给你看。”
“这里又没有笔。”
姬竹摆摆手:“我叫人去拿笔,来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边突然多了一道黑影,恭敬地屈身。
饶是香寻五感灵敏,这一路也不曾发现有人跟随。
她上下打量的同时,想起了方才听见的闹剧。
御用杀手么,不错。
那道黑影正要领命而去,香寻忽然出声:“还是不麻烦了。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会生气,我得赶紧回家。”
“以后有缘再见啦。”香寻说罢便要倏忽而去。
姬竹连忙横起手臂阻拦:“欸,别走,我有办法。”
说罢,他狠狠咬破手指,鲜红的血珠冒出来,他竟就着这血,一笔一划描出了两个字。
写是他的名字。
以指为笔,以血为墨。
姬竹神情认真道:“我叫姬竹,这下记住了吗?”
比起告诉人名字,更像是有滔天冤情的人写诉案血书。
香寻迟疑一瞬后,看着墙上的血字,点了点头。
姬竹轻松一笑,作出让开的姿势:“那就——放你走喽。”
香寻弄丢了桃花,回去的时候还以为要受罚,却被雀妖告知逢空大师进宫去了。
于是心情颇好,在山顶打坐修炼了半天,夜里还在窗外赏景。
这天的桃花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