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醉酒长歌
可是没过几天，贺音尘便换下了他那身华服，穿上缟素，跪在将军府灵堂前。
楚方思跟着楚大人在外边守着，只能悄悄往里头张望。
本朝不喜兵戈，因此黄佳老将军后半生都是在京都度过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贺音尘虽已继承了郡王之位，却也随家眷跪在一侧，看得出他已沐浴焚香过，几个沙弥在一旁念经。
“圣旨到——”随着一道尖细的声音，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一道金红色的身影快步走来，正是皇帝身边最为得宠的太监李暮愁，大家尊称他为暮愁公公。
李暮愁先是念了对黄老将军的追封和对其家眷的赏赐，接着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份黄色卷轴，神情莫测地看了一眼贺音尘。
楚方思盯着伫立在灵堂前的贺音尘，只觉恐惧从腿上向上攀爬，她猜到了，贺音尘肯定也猜得到，如今黄老将军身死，常临郡王也在两年前忽然病故，狄奴人在边境蠢蠢欲动多年，若要来犯，第一个受觊觎的便是常临郡。
“常临郡王听旨——”
贺音尘上前一步跪着听旨，一众官员及仆从也跟着簌簌跪下，以示皇权至高无上。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暮愁公公开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狄奴使臣来报，愿归还常临郡陇山一带，与我朝共通商物，失地复还，普天同庆，四海共贺，朕心甚悦，特免去常临郡王一年守孝之期，赴阖宫庆宴。”
这道旨意简直是水中惊雷，满朝文武皆面面相觑，等暮愁公公走了，才议论纷纷。
“这陇山是何时丢失的，为何从来秘而不宣，如今收复回来才知晓？”
“陛下怕民心动荡，可是为何不派黄老将军秘密出兵？”
“楚大人，你知晓吗？”
“张大人，您也不曾听说过啊？”
“……”
一切都乱了套，直到晚上宫宴开始，各位大臣才换上处变不惊的神情，如果忽略掉楚大人敬酒时微微颤抖的胡子，也许真有人以为陇山是刚刚打下来的疆土。
当今陛下爱好风雅，在高台上尽享歌舞之乐。
“各位爱卿无需多想，今日乃我朝一大喜事，不动兵戈收复失地，朕的哪位先祖也不曾做到过哈哈哈。”
丞相起身道：“陛下功德千秋万载。”
众人也吹捧起来，只有户部尚书一脸肉痛，毕竟旁人不知每年要给狄奴多少钱粮，只为这一夜风光。
座上天子充耳不闻，拉着贵妃嬉笑：“来，爱妃再尝尝这个……”
难得有如此盛大的宴会，诸位大臣携家眷坐在位置上，时常相互走动敬酒。
楚方思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姐姐，点翠步摇雪肤墨发，正同身旁女官说话，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楚休思心有灵犀的抬眼望过来，见到妹妹，温柔的盈盈一笑。
楚方思朝她做了个“我在花园等你”的口型，便从席间溜了出去。
明月初悬，殿内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楚方思一步一步向后花园走去，感受着清凉的晚风吹拂衣袖，心里满是即将见到亲人的期待。
忽然瞥见星空下一道修长的背影，她停下脚步，眼见皎洁的月光将清辉洒在那人脊背，连金冠锦衣也披上一层寒江雪。
“贺音尘。”
她开口叫道，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她没有忘记，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忽然消失四年，忽然失去父亲，忽然失去家园回到京都，又刚刚失去了师父。
“嗯？怎么出来了，好久没见到你姐姐，今天想必很开心。”贺音尘转过身来，如玉雕琢的面容似往常一样，带着柔和的眼神望着她。
楚方思摇了摇头：“在我这里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伤心，我不可能只顾着自己开心，只是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我在将军府还没和你说上话，暮愁公公就来了，我……”
话音未落，贺音尘往前一步，半个身子靠过来，突然抱住了她，在她耳边道：“我没事，师父本就上了年纪，身体不好是常事，只是想打的仗还没打，再没机会披甲上阵了。”
声音渐渐哽咽：“你知道么，小时候我在常临郡，师父驻守那一带，每日天不亮便起来练兵，那时候狄奴人还不成气候，只有到了冬天没粮食时才敢冒着生命危险来抢，我师父就穿着单薄的骑装，狄奴人跑到哪儿，他便追到哪儿。”
“后来被师父和父亲都被召回京都，我在学堂里念书，遇到了一个爱做梦的小女孩，她天天说着盖世英雄，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之后能成为师父那样的人，她得多崇拜我。”说到这里，贺音尘还抿唇笑了一下。
可是楚方思感觉，自己肩头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了下来，正要转头，却被贺音尘捂住了眼睛：“别看，我就哭这一次，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记住，贺音尘绝对不是软弱之人。”
“好。”她轻轻答道。
花园里很安静，宫里从没有哪个夜晚这样热闹，而最冷的人却在她身边。
两个人的动作不算亲密，甚至拥抱也只是微微相贴，却无端的温暖了两颗心。
忽然传来一道灵动不失威严的女声：“方思，你在做什么？”
是姐姐来了，楚方思正要推开贺音尘，他已经松开了自己，恢复了常临郡王的仪态端方。
楚休思一个人从身后宫殿的方向走来，先是对贺音尘微微弯身，贺音尘也向其回礼。
倒是楚方思有些不自在了，解释道：“大姐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安慰他一下，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可没有什么别的。”
楚休思掩唇而笑：“我能误会什么，你还不了解姐姐的性格，我从来不多想。”
贺音尘也笑：“方思很乖的，既不喝酒也不寻花巷陌，这点倒是和我很像。”
“都是好孩子。”楚休思看着妹妹，忽然感慨道：“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姐姐记忆里，方思还是个天天跟在贺家少年后面的小娃娃，追着要吃的，不给便哭闹，给了便做鬼脸。”
贺音尘替她总结道：“总之吃不了一点亏。”
楚方思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假装没有听见，长辈们总爱说小时候的囧事，可是贺音尘仗着比自己大了几岁，居然也能对她不记得的事如数家珍。
“当初陇山被狄奴占领，我其实略知一二。”楚休思忽然有些歉疚。
“我在宫里虽为女官，却也只是掌管后宫事务，只是那天黄老将军被召回，在御书房外发了好大火，加之陛下忽然命常临郡王在京都居住，三年前才得以归故乡，我不敢多想。”
“没事的姐姐，如今陇山被归还，可见那狄奴人也不想开战，何况父亲说了，只要你在宫中平安健康，其它不要多想。”
“不，如今我朝无人能战，陛下也不愿开战，早早命人与狄奴交涉，以岁贡之名赎回陇山，狄奴人本就居住荒凉之地，哪里肯归还，如今黄老将军一死，便立即答应，难说不是诡计。”楚休思总说自己不多想，却想的比谁都透彻。
见楚方思愣住，她又转头看向贺音尘，认真道：“小郡王，我说这些想必你都明白，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人生一世，不如醉酒长歌美人在怀，别再想其它了，也别再回常临。”
贺音尘笑道：“师父亦是如此告诫我。”视线渐渐飘远，他见过京都万千灯火，多少富贵繁华。
他也见过边关烽火狼烟，父亲和师父相继绝望。
身边的女孩已经长大，比年少时更美丽动人，大大的眼睛如春水般明亮，好像在问他：
为何不做个王孙公子，醉酒长歌，美人在怀。
5余音
七月十五，常临郡王与楚家女定下婚约。
九月初三，这日美人眉未画完，便前往陇山修“陇山亭障”，答应美人去去便回。
十月，陇山边塞，狄奴人公然修建工事，常临郡王愤而出兵，收复十里江山，等同宣战，举朝皆惊。
十一月，寒冬无钱粮，圣上并无开战之意。
春节，旨意达边关，命贺音尘刺其肤戳其目，以向异族请罪，期间肤不颤目不转，当众受鞭辱。
又是多少四季，宫中女官不再记贺音尘之事，礼部侍郎之妻楚求思为小妹整理遗物。
六月中旬
“开春后我才得知这些事，现在已经入夏，我找遍整个常临郡和黄河，竟无人敢收废帐。”
九月初三“
去年今日送别，你说早日回来，如今在何处？”
十月某日
“你那匹枣红马还识得路，归来时还带着那面我亲手绣的旗帜，肝肠寸断四个字，你不经历又怎么了解？”
不知何年何月
“我想去狄奴，忽然听见异国悲凉之歌，于是信马由缰，独自消失在陇山，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找蟋蟀迷了路。”——楚方思留
同年梅花连理枝，异国陇头余音知。
“在他乡死前，忆学堂旧事，那日你在春梦，梅花落眉际，似是归入美人怀，我难得惜花，想着娶你做王妃，安排一座金屋，才算有个好归宿。”——贺音尘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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