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山河（3）

. “牧四诚，我不喜欢这世道。”

梨园里和往常一样一出戏唱罢另一出登场，无论是官家老爷还是平头百姓都络绎不绝，毕竟京城里没人不爱听戏。

就是那人，已经将近一月没来过了。

京城风大，还没入冬，风吹在脸上就跟刀割似的。酒十扶着梨花木椅咳嗽了几声，他身子本就单薄，这几声几乎要咳出血来，整个胸腔都在剧震。

“师兄，外头风大，你穿的也太单薄了些。”小梨花是酒十的师妹，从小跟着酒十学功夫，小梨花基本上就是他带大的，所以和酒十格外亲近些。

“不要紧。”酒十喝了口半凉的茶水：“一入冬就犯这毛病，习惯了。”

他一直穿的不算暖和，从前是没得穿，后来是习惯了，穿的太暖容易犯困，一犯困在戏台上容易出岔子。

“师兄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小梨花皱着眉，担心的神色更浓：“快要入冬了，昨个连唱了三场，你身体怎么吃得消。”

“吃不下。”酒十站起身，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他伫立在窗前，用手抚摸着窗上结的一层霜。

这窗户是新换的所以格外的亮。

“你可是在想什么人？”小梨花看见这场景，心中不由得一沉，她小时候曾见过类似的景象，那位角儿也是这么怔怔的望着窗外，有段时间茶不思饭不想，不久之后便入了高府成了高家的侍妾。两年后曾经名动京城的筱青鸟，香消玉殒，就这么吊死在了四四方方的大宅里，还穿着大红嫁衣。

分明她嫁过去时，都没穿过红。

见酒十不说话，小梨花有些着急：“那些男人不过都是骗人的，花言巧语哄骗了你，腻了之后便一脚踹开，说是赎身，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影子的事，你可千万不能上当啊师兄。”

酒十听到这里挑了挑眉，他嘴角含了一抹的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在等一个男人？”

小梨花张了张口，愣住了。她很喜欢这个师兄，总是悄悄的看他，因此他知道这位师兄的眼神会经常看向谁。那个牧家的小少爷，出了名不好管的纨绔子弟。

酒十没等小梨花解释，他似乎在回想什么，然后倏尔一笑：“他没有跟我说过花言巧语，不过…我倒是经常骗他，他每次都信。”

“至于赎身吗。”酒十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他想把这梨园子买下来，不知道要做什么，大概…”

大概是方便自己走正门进来找他，牧四诚就是这种人啊，做事情的逻辑很简单。

他有情有义，却不虚情假意，是纨绔子弟，却从不高高在上。他不会随意左右酒十的人生，不觉得唱戏是下九流，须得赎身了以后才能登得大雅之堂。

酒十爱唱，那就让他唱，他将梨园子买下来慢慢听。

小梨花神色复杂的看着酒十，最终叹了口气问：“师兄，你喜欢他，是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酒十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怎么算喜欢呢？是他离开的这三年零九个月写了五十三封的信哪怕五十二封都石沉海底，还是那晚大雨追出去，只想再看一眼他的背影。

太模糊了，他不确定。

他们是连拥抱，都需要“久别重逢”这样的理由的。当初年少时朦胧的爱意，如今谁也没提过了。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上去很急，像是小跑着过来的。果然不久房门就被急促的扣响，那人还未进来，就在门外喊：“酒十！你在里面吗！”

酒十收起了思绪，他拢了拢小梨花给自己披上的外衣，将门打开。

“陈班主，你找我有事？”酒十开口问。

那班主神色着急，左右看了看，将门关上，拉着酒十往里屋走。他喘了几口粗气也顾不上喝茶，稍微把气喘匀了，就开口说道：“我要跟你说个大事儿，你做好心理准备。”

“您说。”酒十倒是没有多着急，家破人亡的事都经历过，倒是很少有什么大事能让他慌张。

“官府的兵来传话，说是让咱们梨园子给士兵做慰问演出。”说到这里，陈班主眉头拧得很紧，他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威廉先生指明了让你唱。”

原来如此，倒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酒十只是沉默了，半晌后开口：“我不认识他，大约是听过我的戏。”

谁都知道那所谓的威廉先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酒十虽然是梨园里的大角，但并非是曲艺最拔尖的那个。要是说拔尖嘛，他模样倒是整个梨园里最俊俏的。

被指名道姓的点了，说好听点是看上戏了，说难听点就是看上人了。

这种事情在梨园里面并不罕见，对于很多人来说，被看上了也并非是坏事，在这乱世里，女人若是想要有个什么依靠，这也不失为一条捷径。不过都是在乱世中苟活罢了，谁又比谁高贵呢。不过这种事情基本上和酒十是无关的，他虽然模样漂亮，又生得一副好嗓子，但实实在在是个男子，在戏台子上可以万种风情，下了台之后，他总面无表情从不在看客面前多笑，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这便不容易被那群豺狼虎豹盯上。

“你怎么想？”陈班主看上去忧心忡忡：“上台肯定是要上的，制造局那边也来人了，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得。我们能帮你周旋，只是毕竟…”

酒十能读懂陈班主的未尽之言，他静默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酒十很轻很轻的深呼吸了一下，看着陈班主：“梨园有梨园的规矩，我会上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