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酒十就像是预判了什么说:“但是也不能跟你出去。”
“我不带你出去,就在这。”牧四诚摸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头面:“刚刚没听尽兴,你给我再唱一曲,怎么样?”
酒十也没唱尽兴,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可少了什么呢?
于是他干脆的一挥手:“好,我给你唱。不过作为报酬,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牧四诚问,其实不用做什么交换,酒十想让他帮忙,他没有不帮的。
“等我唱完了再说吧。”酒十想了想,随后又开口:“你想听什么?”
“我今天看到有个曲目,很有意思。”牧四诚说:“以前没听过,叫——醉山河。”
“醉山河吗?”酒十把这个名字在嘴里重复了一遍,这个曲子是他学会的第一首曲子,讲的是人逢乱世中相爱,然而国都被攻破,政府被推翻,相爱的两个人分离,醉山河,山河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与很多世俗戏剧相同的套路,一个身居高位,一个地位卑微,世家子弟与戏子的感情传不成佳话,他们不过是愿意听这俗气狗血的套路。
“醉今朝,且看紫禁城下,一舞梦京华。”
“愿明日,且笑梨园台上,戏子唱佳话。”
何其讽刺,何其堕落。
“我不唱亡国曲。”酒十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所以,换一个吧,其他的什么都行。”
“好吧。”牧四诚想了想:“我第一次看你的演出,你唱的是梨花颂,就这个吧。”
演出,好陌生的词汇。应该是他在留洋的时候学的,酒十突然又想起了那天牧四诚在屋檐上跟他说的话:“那里的戏子叫演员,在聚光灯下,被仰视或者平视,他们管演员叫艺术家。”
酒十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很浅的笑意,他去屏风后面换上戏服,他没有戴头面,只是简单的插了几个簪子,头发挽起来。
他端好身子,甩起水袖开始清唱:“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入春泥。”
牧四诚就站在那看着,他没有像看戏的人那样扬起下巴,而是平视着眼前的人,到精彩处他鼓掌,他在观赏一场演出。
几年不见,酒十的唱功精进了很多,他的一举一动技艺都更加成熟,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牧四诚光是看着就觉得,他私下里应该吃了不少的苦头。他小时候见过酒十练功的样子,每一次见他,他身上总是带伤,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懈怠的每天练习着。
当第一幕唱罢,牧四诚从怀里面拿出银票,他将银票折起,然后插进酒十头上簪子的缝隙,像是在对待一件艺术品那样小心翼翼的。
这个举动叫,“缠头”,是对戏曲表演艺术家的认可,古代就有:“五陵年少争缠头。”的说法,来表示观众对于表演者的喜欢,而头上缠着的银票越多,代表收到的赞美越多,喝彩越多。
牧四诚把身上所有的银票都缠了上去,像是又给酒十做了一个漂亮的头面。
酒十微微颔首,让他的观众给自己缠头,他忽然明白刚才没有唱尽兴的感觉是什么了。是他登台演出,他将唱戏当做无比敬畏的事,于是一开场便不能停。他要唱给观众听,唱给神听,唱给自己听。而大雨中仓皇离去的观众,却没有把这当一回事,他们四散而走,不过是一次演出,不过是一个戏子,不过都嘴里念叨着,今天没尽兴,唯留戏台空空荡荡。
酒十那时候往台下看了一眼。
台下只剩牧四诚。
“真的很厉害!”牧四诚忍不住赞叹:“我在国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演出,要说京剧还得是京城,要说京城,还得看梨园,看酒十。”
“牧少爷真的是大手笔。”酒十摸了摸头上的银票,无视了牧四诚一些夸张的赞叹:“你可以把我这间屋子买下来了,那个梨花木的梳妆台还值点钱,听说是古董,你也一并搬走吧。”
“我买你的屋子干什么?”牧四诚忍不住笑了:“要是这么说,我应该多带点钱,把梨园给买下来,然后
…”
“然后让我天天唱曲给你听?”酒十毫不客气地说:“你想的太美了,是不可能的,牧四诚,哪怕你把梨园买下来,我也不能天天给你唱。”
“哦,对了,你刚刚说你给我唱曲,我答应你一件事。”牧四诚忽然想到了这茬,于是他问:“你是要说什么事?别真是帮你把梨园买下来。”
虽然牧四诚嘴上这么说着,实际上他正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好像真把梨园买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买下来以后,他是不是能直接从正门进来,这两次都是翻窗,再这么下去,他真能改行当盗贼了。
“这个。”酒十说到这里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暗,他开口时没带什么情绪:“我想说的事情是,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是说,私下。”
牧四诚听到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他随即就张口问了句,为什么,可是外面雷声太大,把这句话给盖过去了。酒十也没有追问他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摆了摆手,他看了一眼窗外说到:“等雨停了,你就走吧。”
“你想让我走,不用等雨停。”牧四诚声音彻底哑了下去,眼眶都有些发红。他把外套的扣子往上扣了一格,抬脚就往外走。在走到门口时,他转身看着酒十,好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等什么。
然而他什么都没等到。
酒十正垂着眼帘,坐在那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牧四诚心里面一阵失落,然后他像是赌气似的脚步重重的走了出去,他没有打伞,就这么一路淋着雨从梨园往外走,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噼里啪啦的打在脸上发疼。
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句话。
“等雨停了,你就走吧。”
他的重点,落在了那句走。
酒十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雨点像子弹一样砸在玻璃上砸的啪啪作响,这两扇新换的玻璃是之前被牧四诚用石子砸坏了的。他刚才说那句让牧四诚等雨停了再走的话的时候有些庆幸,他庆幸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他有一个那么正当的理由,把牧四诚留在这里多一会儿。
他们还能再在一起待一场雨的时间。
可他要让牧四诚走,他怎么可能把人再留下。
酒十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雨发呆,一不留神簪子划破了手指,锋利的簪头上染了血迹,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牧四诚没有回家,他走到了那个破败的酒楼,前不久他和酒十这个酒楼的屋顶上聊天。
他现在他正蹲在这个酒楼的下面,把头埋在臂弯里,牧四诚出门的时候,只是恍然间想起,四年前的今天,是他和酒十分别的日子。
他没有哭,只是全身都湿透了,头发被雨水打湿粘在脸上,雨滴汇成水流,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