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常常幻想，谁会闯进这场大雨，然后把我带走。没有那个答案，我只是见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雨。”
因为做饭的人不刷碗这个规矩，牧四诚主动拿着碗去了厨房。酒十跟在他旁边，说是他刷，实际上酒十也跟着收拾了不少。
“你下午准备去学校吗？”牧四诚问。
“下午啊。”酒十犹豫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呗。”牧四诚冲他笑了一下：“咱们俩都是一起吃过饭的关系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我下午，应该会去趟监狱吧。”酒十说完这句立刻补充说道：“其实不去也行，但是我不太想去学校。”
这个话题转的有点生硬，似乎他在逃避些什么，牧四诚把最后一个碗冲干净。
实际上他心里很在意，但语气上还是假装随意地问：“去监狱，去看照片上那个人？”
“嗯。”酒十应了一声之后就没再说话。
牧四诚用胳膊撞了他一下：“没事，我跟你一起去呗，你要是不想见他，那咱们就不去。”
“谈不上想见不想见。”酒十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他却像组织语言一样，在大脑里排练了很多遍，好像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或者换句话说：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好像人们对死这件事。
一直都怀有某种敬畏。
“今天是他执行死刑的日子，所以准确的说。”酒十似乎有些哽咽，但是他并没有什么想要哭的迹象，只是这句话说的很艰难，他顿了顿，最后也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去领他的骨灰。”
“哦。”牧四诚应了一声，没继续说什么。
对于死亡这种事，外人好像插不上嘴。
我们通常不知道怎么表达哀悼或者安慰，死亡就像是一面墙，往上延伸高度无限，左右拉开，宽度无边。我们被隔绝在这墙之外，对于墙里面的事，一无所知。直到这堵墙把我们吞没。把那些，光彩的，辉煌的，不堪的，或是泥泞的全都掩埋，这一生也宣告着结束。
然后把在这世界上，还活着的的那些人，或远或近，或亲或疏，一视同仁的隔绝在这堵墙之外。
人们对死亡，好像毫无办法。
像是知道自己给对方留了一个不知道该怎么接的话题，酒十自己主动终止了这个话题，其实也没有必要继续讨论下去，酒十并没有想从对方的嘴里得到什么反馈一下，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下定了决心。
也许他只是不够勇敢。
只是一开始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件事。
现在说出来，一切都了然了，他应该主动去给自己一个落点。
“去吧。”酒十靠在洗碗池的旁边，然后微微仰起头，最后侧头看向牧四诚：“这件事情总该有个结果。”
“好。”牧四诚回答。
监狱的位置也比较偏，在郊区，离这刚好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因此两个人是直接走过去的，他们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这好像是他们待在一起，话最少的一次。
“你不上课了？”酒十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你才发现啊。”牧四诚随意的说道：“翘课了，翻墙出来的。”
“不愧是牧神。”酒十夸他。
“你每次夸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怪怪的。”牧四诚说：“总觉得不太真心实意。”
“不是错觉。”酒十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你为什么翘课？”
“你也太没良心了。”牧四诚是真的觉得有点委屈了：“我翘课是因为谁啊？是谁在电话里说要……”说到这儿，牧四诚突然发现，酒十好像也没有向他求救过，于是他硬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改口说道：“是谁在电话里说，要和我吃一顿饭的。”
“嗯，是我，现在饭吃完了，你怎么还没走？”酒十问他。
他心里不是没有猜测，不是真的就完全不明白牧四诚为什么留下来。
他只是单纯的不相信。
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人，单纯的为了自己“多管闲事。”就像在小巷子里那次，他也觉得，牧四诚可能也只是误打误撞。
他只能从对方确切的答案中，确定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关心你。”牧四诚那么一个要面子的人，实在是被问的不行了：“关心你行了吧，怕你一个人想不开，怕你……”
牧四诚没有接着往下说，他其实想说的是：怕你自己一个人面对，怕你又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所以我想陪着你。
但他似乎没有什么身份。
这样说会不会太冒昧了。
酒十听了以后，没有回答什么，他准备说一声谢谢，只是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他干脆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走到了监狱门口，酒十过去跟保安说了几句话，保安就领着他从门里面进去了。牧四诚找了一个亭子坐着等他。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看起来有一场大雨要下。两个人出门的时候都没带伞，牧四诚坐在废旧的报亭里，这里只有散落在地上的旧报纸，纸张已经发黄了，牧四诚进去找了几张，可惜看上去不像是能用来挡雨的样子。
忽然他被一份报纸吸引了注意力。
“xx区杀人事件，犯罪嫌疑人疑似借高利贷后走向歧途”
牧四诚注意到，那报纸上印的犯罪嫌疑人的脸，就是他在酒十家里，看到的那个相片上的男人。
牧四诚把那张报纸捡起来读，有些字迹已经看不清了，拼拼凑凑还原出来的一个结果是：
这个男人当初拐卖儿童，为了躲避当时警方的追捕，逃到了这里。刚来到这里就和当地的混混打成了一片，接着就在红灯区做一些不清不白的买卖。后来为了掩人耳目收养了一个小孩，但后来被一些所谓的兄弟骗着借了高利贷，因为偿还不起入室抢劫，犯下了杀人罪。
后来因为数罪并罚，被判死缓。
那个孩子……就是酒十。
一开始牧四诚以为，酒十和自己的养父，最起码生活过一段时间，应该也有些感情。可现在看了这些报道，他否定了之前的想法。这只是一个为了掩人耳目收养的孩子，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对这个孩子能有什么感情？
牧四诚甚至不敢往下想，酒十的童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忽然明白了，在小巷子里见到的那个少年身上的割裂感是为什么。他认识的酒十，聪明，漂亮，是一个情感很敏锐的小孩。你对他好一分，他能默不作声的还十分给你。
做了标记的数学笔记，纠错本，还有看着牧四诚在语文课睡着之后，给他补上的要点。仅剩的食材里，刻意留给牧四诚更多的鸡蛋和面。
他在小心翼翼的对靠近自己的人好，而他从不强调自己的付出。像这样的一个少年，偏偏表现的冷漠又疏离，甚至叛逆。他没有朋友，独自一个人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了十几年，甚至对孤独都没有什么概念。
他将自己打扮成不良少年的样子，不知道得受多少次伤，才能让这么瘦弱的一个人，和那帮穷凶极恶的混混打成平手。
他将自己一层一层的封起来，你以为已经靠近他了，实际上还是离他很远很远。好不容易他愿意主动扒开一点缝隙去看，又会觉得别人的光芒太刺眼，然后一个人悄悄的躲回去。
可是。
牧四诚心里想：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长得那么好看，他应该站在阳光里，应该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人，是被向往的对象。他应该在一条光明灿烂的路上走着，享受着这个世界的繁华和鼎沸。
一阵闪电划过，巨大的雷声轰隆隆的响起，天空下起了大雨。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了，几乎要把天掀翻过来，路上不一会儿就积了水，哗啦啦的流着。
酒十抱着骨灰盒一步一步的朝外走着，他没有打伞，头顶很快就被淋湿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衣角滴下来，又形成了一小片湾流。
雨声很大，雷声轰鸣，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脚步声是不易被察觉的。但就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似的，牧四诚听到了，他感觉到酒十在向自己走过来。于是他转身朝那个方向跑过去。
他没有犹豫的，紧紧的抱住了眼前的少年。
两个人在滂沱的大雨里站着，入冬的雨水凉的有些刺骨，所以他们彼此的怀抱并不是温暖的。但也不一定因为温暖而相拥，也可以是为了一起感受冰冷。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意义的感同身受，但如果两个人以同样的心境面对同一个场景，做同样的事情。
他们至少，在那一刻灵魂共振。
“其实，我并不难过。”酒十拿着盒子的手微微用力：“这种感觉挺奇妙的，就是……我突然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我之前一直不想面对的原因，我以为是我们一起生活过，至少有一点感情。”酒十继续说，他的语气很机械，几乎没有任何感情：“但不是的，我早该知道不是的，亲情这种东西，我其实从来没有感受过。”
他最后说。
“我只是很排斥面对：我真的从今往后是一个人。这件事。”
“不是这样，你以后不会是只有一个人。”牧四诚紧紧的抱着他说：“你还有我，我以后会陪着你。”
只是很不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一个雷，震天的巨响，把这句话完全吞没了。
酒十没有听见。
等他们两个人重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两个人完全淋得湿透，酒十扯了一个浴巾给牧四诚给他擦擦，自己拿了个毛巾擦脸。
“这么擦也没用，得先洗澡。”牧四诚说：“我体质比你好，你先去洗。”
“哪里得出的结论，比我壮不一定体质比我好。”酒十反驳道：“你先去洗吧。”
“那要不一起？”牧四诚嘴巴在前面走，脑子在后面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你…”酒十一瞬间被梗住了，他叹了口气说：“你真的是太不见外了。”
酒十收拾了一下衣服，进了浴室。
听着浴室的热水哗啦啦的响起，牧四诚脑子里面不由自主的想，里面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刚想了一点他就差点一耳光把自己扇醒。他都在这里瞎歪歪什么呢？怎么会有这么下流的想法！
“我洗完了。”酒十从浴室里出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裹了个毯子，把自己裹得倒是严实。然后跑到屋子里拿了一件宽大的长袖递给牧四诚：“你一会儿穿这件衣服吧，这是我最大的衣服了，你穿着应该没问题，我把空调打开，你出来应该不会太冷。”
“好。”牧四诚拿着那件衣服，本来他是没有这些感觉的，他也不是没穿过兄弟的衣服。只是…酒十对他来说不太一样，他似乎能从这件衣服上闻到酒十的味道。
牧四诚再一次对自己的想法变态到了。
他赶紧拿了衣服进去。
牧四诚洗澡的速度更快一些，他出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没有完全热起来，他走到卧室，看到酒十正背对着他擦头发。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这衬衫比先前穿的那件薄很多，隐隐约约能看见腰线。腰窝处往里面凹了一点，看着很清瘦。
不能再往下看了！
牧四诚强制自己的目光上移，酒十的后脖颈很好看，皮肤很白，上面那个黑色的是……对了，那个纹身。他一直想问那个纹身是什么意思，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
“酒十，你脖子上的那个纹身，是什么意思？”这是牧四诚第2次问这个问题。
酒十这一次没有扯开话题，而是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一个三角形的，古希腊的符号，代表着坚固和自由，还有尖锐。”
酒十转头看着牧四诚笑了一下：“纹的时候比较幼稚，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自由且无坚不摧的人。”
“不幼稚。”牧四诚走过去，不由自主的伸手按了一下那个纹身，轻轻的一下。
他发现这个纹身其实有个凸起。
“这个凸起也是故意的吗？”牧四诚摸了摸说：“纹身效果？”
酒十被他这么一摸耳朵瞬间都红了，他闪开身子，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那块凸起。
“不是，这里是被烫的烟疤。”这句话一说，牧四诚立刻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用手捶了一下柜子。
“所以下面也是…草，他怎么能这样？”牧四诚皱着眉。
“你怎么比我还生气。”酒十看着他道：“那个时候的记忆都快忘了，没事。”
“忘了？”牧四诚说：“这个不能忘，请问，我能把他的骨灰冲到马桶里吗？”
“随你处置吧。”酒十笑了笑：“反正对我来说也没用，他活着的时候我是混混的儿子，死了以后我是死刑犯的孩子，还真是……”
牧四诚一只手捂住酒十的嘴，另一只手将他抱在怀里，把人箍得紧紧的。在他的身上很少看见这样的感情，他压抑又心疼，最终轻声说了句：“不许说。”
最后一个字几乎没有声音。
第一次被这么对待，短短的一天被人抱了三次，以前漫无目的的坠落，每一次都摔得头破血流。今天每一次都被一个人稳稳的接住。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庆幸，不如说是惶恐。酒十心脏突突的跳着，完全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能力，太陌生了。
他试图推开牧四诚，但是失败了。
“牧四诚，你是不是真的是同性恋。”酒十说，之前也问过同样的话，牧四诚当时就离他远远的了。
这次牧四诚没有，他只是晦暗不明的说了一句：“你就当我是吧。”
然后就继续抱紧了酒十。
他们抱了很久，除了拥抱以外，他们没有做任何事，谁也没有越界，没有跨过那道坎。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有污点的人。”酒十尘封了很久的心事，第1次主动向别人说。
“因为那个男的？”牧四诚说：“但是他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你大概不会理解，对于我来说，这种事情，不是一场大雨，是终身的潮湿。”酒十说到。
“我理解。”牧四诚深呼吸了一下：“我有一次目睹过一个女孩死在我面前，是因为我。”
酒十一时之间有些震惊，但是没有打断他。
“后来，我尝试过很多方法，甚至，有一点盗窃癖。”牧四诚吐出一口气：“而且”
“你。”酒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如果我不去救你，或者你被那群人带走。”牧四诚认真的看着他：“我也会，终身的潮湿。”
“但是我做到了。”牧四诚伸手揉了揉酒十的头：“你在以为我拯救你的那天，你也拯救了我。”
所以，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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