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犹豫了很久,嘴里还是吐出了一句沉重的话:“阿洁,你明天早上就离开这里吧。”
三个徒弟和阿洁一同慌了神,师父站了起来,背对着阿洁,脸朝向墙上祖师爷的画像,开口解释道:“你们师叔离开后定要传些绯言,我们道观只怕是经不起,将被同门和世人耻笑,你离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师父,为什么?凭那汉奸师叔风言风语?他臭名昭著的谁会信,况且,师父你怎么就那么看重这点虚名呢?”大徒弟立刻反驳道。
“这不甚相干,还是要身正才不怕影子斜,阿洁住在我们这里是事实,已经算是犯忌讳了,你师叔最多算是传开,错的还是我们。”老道士转过身来继续说道。
“我们做错了什么?师父你为什么还要帮汉奸说话?师父啊,你能不能别那么古板,为了守住什么清规戒律,眼睁睁看着阿洁去死嘛?”二徒弟也鼓起勇气反驳,他一想到是因为自己出手打清日才导致他翻脸,心里就后悔不已,说着说着就哭了。
“行了,我并没有帮谁说话,最初也是我心软留下的,有我的责任,我向你们,向阿洁道歉,不过,这事就决定了,阿洁,我们道观实在是不能留。”老道士闭着眼睛说道。
“师父,别赶阿洁姐走,要赶就赶我走吧,是我太笨了,不该去夹菜,是我太笨了啊,不是阿洁姐的错……”小徒弟立刻哭着跪了下来,不断向师父求情。
另外两个徒弟和阿洁也跪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哭声一片。
“行了,都别哭了,为这种事哭,让祖师爷看见了成何体统?”老道士不忍心地训斥道。
此时阿洁突然站起来,说道:“你们不要再求情了,这件事最初还是因我而起,我在这里住这么久了,给道长添了不少麻烦,我走,明天一早就走,感谢道长的收留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还请道长恕罪。”
说完,阿洁又跪下朝祖师爷磕了三个头,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得死死的。
老道士叹着气,摇了摇头,之后也回房了,几个徒弟还跪在地上,朝着师父离开的方向不断求情道:“师父……师父啊……”
阿洁没有睡,她不想第二天再和三个道士经历痛苦的诀别,她带了一根长绳,在半夜出了门,出了道观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随后又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那晚是农历腊月十五,夜里没有雾,月亮就挂在头顶,照着阿洁在山里盲目地走着,很快就迷了路,回道观的方向已经忘了。
泪不断从阿洁眼里流出,虽滚烫的,却要比寒星都要冷。她一头扎进不透光的密林,将绳子系在树上,应是不想让月亮目睹她的死态。
绳子结成了环,她两手挽着绳子,嘴里哽咽地自言自语道:“我不怪你们,我的命如此,我死得远远的,你们不要找来……”
阿洁自缢于距道观不远处但十分隐蔽的密林里,没有人听见她的遗言,树上的冬虫不解人语,只是疑惑眼前为什么有个流泪的女人……这片密林,成了她的坟。
第二天三个徒弟见阿洁不见了,心里很失落,想到她肯定是不想经历诀别的伤心就早早走了,几人聚在一起,沉默不语,都在担忧阿洁的生死。
这回是小徒弟心细,发现阿洁将被子叠好,但捆被子的绳子不见了!
三人不难想到这意味,交换了眼神,决定瞒着师父出去找阿洁。
冬日的山上总是起雾,但师兄弟三人从小在这块长大,对周围的环境早烂熟于心。他们走在一起,不想当谁找到阿洁后无法呼唤其他两人。
一块块石头都不放过,这个轻易跑遍的山在这一刻却变得这么大。他们找着,找了好久,雾都散了,终于走进了阿洁自杀的密林中去。
他们在林里轻易找到了阿洁,没有哭喊,三人像阿洁一样平静,或许之前哭可以打动师父留下阿洁,现在哭,又能改变什么呢?
三人搭手把阿洁取了下来,人有些僵了,手是冰的,安静地躺在地上。
大师兄最先说话:“我们……刨个坟把阿洁埋了吧,带回去……师父会不高兴……”
两个师弟没有说话,蹲下来用手在冰冷的泥土里不断地刨,开始手是冷的,之后就发热了,再接着手磨破皮渗出血来,三人硬是用手刨出了一个坑。
大师兄叫两个师弟去抬阿洁,刚碰到她时,一股邪风吹过,吹的方向就是道观的方向,三人觉得惊奇,立刻跪下来对着阿洁尸体磕头,大师兄难受地说道:“阿洁,原谅我们把你留在这里,把你接回去,师父会不高兴的,你的家我们也找不着……”
见风停了,几人合力把她埋了,留下个坟包,轻易会被岁月的力量摧毁。
徒弟们回道观已经是晚上了,师父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直接问胆最小的小安:“你们白天不练功瞒着我出去是干什么?”
小徒弟看了一眼大师兄,大师兄对师父坦白:“师父,有事不敢瞒你,阿洁在道观外面上吊自杀了,我们找到了,埋了。”
师父听闻这消息后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和徒弟的话聊断了,他回了房,徒弟们也自然心情极差,回房躺着,睡不着,也不说话,那一夜是这个道观最安静的一夜。
阿洁死后,三个徒弟都变了,面对师父,他们没有笑脸,没有对话,好像“师父”这个词成了他们的枷锁。
阿洁死的头七,三个徒弟商议一定要去给阿洁烧纸,但除了这个,他们还有更大的事要去做。
大师兄暗中收拾好了行囊,在那天早上,带着两个师弟跪在师父面前,请求道:“师父,我现在实在是不明白在这里修行的意义,请您准许我们三人下山去历练。”
老道士也隐隐察觉到与三个徒弟之间隔阂,想到过这样一天的到来,但没想到是这么早。
他已没什么好说的了,摇了摇头,朝着徒弟们苦笑道:“师父是老糊涂了,教得了你们本事,可这满口的道义,确是一场空,哈哈,你们是对的,师父没有资格再留你们了,你们长大了,小安都有十八了吧,你们走吧,去干你们自己想干的事。”
三个人朝着师父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又把身子背了过去,背着手,面朝着祖师爷的画像。
徒弟扛着包袱走了,不忍回头看师父,师父也不忍回头看徒弟,两方背对背,越来越远,一向严肃的师父,在祖师爷的画像前哭得泪流满面。
徒弟们曾认真想过,这件事根源上不怪师父,怪汉奸师叔,怪那些日本鬼子,他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像师父一样苦修一辈子?他们要报仇,要下山杀鬼子,用师父教的本事杀鬼子!
那处密林里果然多了一堆纸灰,是徒弟们留下的,他们在坟前许了诺,要杀够鬼子,才有脸回来祭拜她。
夜里,老道士也提着纸钱来了阿洁坟前,像父亲来看女儿的语气说道:“怪我这个老腐朽,姑娘你死得冤,变了鬼就来找老头子我吧,我替几个傻徒弟挡着,他们是好样的,我这老东西比不上他们,他们都不惜命,我这老东西的命又值几个钱呢?姑娘你等着,老东西我不苟活咯,哈哈哈。”
阿洁在某年的月圆之下成了鬼,但她找不了老道士了,因为他们都死了。阿洁忘了回道观的路,她在山上找啊找,山魈野鬼都笑她痴,这一找,就是几十年……
三个徒弟进了共产党的锄奸队,专杀汉奸和鬼子,他们随队伍到处走,难免落入危险。
大师兄在一次任务中被抓,用一身道术和鬼子硬拼,硬是换了好几条命,鬼子残忍地扒下他的皮,挂在炮楼上。
两个师弟违反军令去救师兄,行踪败露,被鬼子围住,二师兄挡在师弟前面,掩护他离开,叫他一定要活着回去祭拜阿洁,不然那么多的鬼子就白杀了!
二师兄依旧有当年打师叔的狠色,身中十余弹,凭内功死撑,用手,用脚,用牙,干掉一个又一个鬼子,鬼子被这“怪物”吓傻了,最后还是用手雷才将他炸死,粉身碎骨。
小师弟和当年的阿洁一样,遁入河水中,逃离了危险,得以活下去。
至于老道士?他在阿洁坟前削去了胡须,独自往东北赶去,他早已练成飞天遁地的功夫,在日军中高层大杀特杀,许多日军长官被他暗杀。
最后是师弟清日与他在小巷里对上,清水竟心里生出一股解脱感,只是淡淡对师弟说道:“你是最后一个,杀了你之后,乏了,也解脱了。”
清日在他手里没能过三招,清水道长拧下了师弟的头,抓在手里,身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枪响……
他没有倒下,大量日军缓缓朝他靠近,发现他的身体始终立在那里,随后身体化成一把齑粉,只有清日的头安静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