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昆仑前往大荒的路上,卓翼宸始终很沉默,谁都知道,他是在担心云光。既担心云光身受重伤,又担心她醒来之后发现没有自己陪在她身边。尽管卓翼宸不知道自己对云光来说,究竟重不重要。
她有不是亲生胜过亲生的兄长乘黄,数万年来细心爱护,为她遮风挡雨;她有温柔可亲,宠她护她的挚友星圻,跨越人与妖的分别成就佳话;她更有救她出囚笼地狱,与她相伴多年的伴侣冰夷……云光真的还需要自己吗?卓翼宸不知道,也不敢去深想其中的答案。
而赶路的这些人当中,满怀心事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
在临近大荒的时候,一行人停下了脚步休息,文潇独自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吹了很久的晚风。她坐了多久,裴思婧就陪了她多久。
文潇觉得脑子很乱,她不知道该对赵远舟有什么样的情绪,两种极端而激烈的情绪在碰撞,她该恨他,可是她明明又……手指用力绞着袖口,眉头也紧紧地蹙在一起,文潇视线随意落在某一处,便不动了。
裴思婧伸手轻轻将文潇的手指从袖口处拨开,文潇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上已经沾了血迹。那是文潇的血迹,她不由得将受伤的手指蜷起。
万籁俱寂,裴思婧轻声问道:“你恨他吗?”
文潇抬头,看向裴思婧,双眼通红,眼神迷茫:“我知道他被戾气控制,身不由己,但他的确杀死了师父……”
裴思婧声音放得很轻,与她以往冷冰冰的声音很是不同:“我也亲手杀死了我弟弟。阿恒被乘黄操控是身不由己,我身在崇武营不得不杀他也是身不由己,即使我最后知道了真相,但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世上最难看破的,便是情与仇。
爱恨交织,乱成一团,谁也无法说清楚是爱是恨,是情是仇。
二人沉默下来,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声音:“但我早就原谅你了。姐姐。”文潇和裴思婧回头,正是裴思恒。
掀起衣摆,裴思恒在裴思婧身边坐了下来,对裴思婧道:“你和赵远舟,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身不由己’,所以才杀死了自己的至亲之人。”‘赵远舟’这个名字原本属于赵婉儿的哥哥,而她既然能将这个名字赠予朱厌,本身就说明了,他们曾以兄妹相称。在赵婉儿心中,朱厌不只是朋友,也是兄长。
文潇知道裴思恒是想宽慰她,也许她的师父赵婉儿也会和裴思恒一样理解赵远舟被戾气所控制的不得已,也许赵婉儿并不怨恨赵远舟。如今更重要的是,她呢?她能原谅赵远舟吗?
裴思恒轻轻地拍了拍文潇的背,安慰道:“文潇姐姐,我曾经听乘黄大人说过,若没有机缘,大荒的妖怪,一辈子都流不出一滴眼泪。但是赵远舟会流泪。”只有痛到极致,才能让妖怪懂得七情六欲。乘黄失去星圻,失去孟极,所以学会了流泪,那赵远舟呢,他又是因何学会了流泪?
想必是因为痛恨自己被戾气所控,杀了那些无辜的人吧。
文潇的眼泪掉下来,她轻轻靠在裴思婧的肩膀上啜泣,她已经快要被折磨疯了。事实太过残酷,她没有办法原谅赵远舟,也没有办法恨他。爱和恨随着山谷的风激荡了一夜,没个结果,于是她只能恨自己。
其实说到底,大荒的妖怪,终其一生的奢望,不过是‘有的选’,云光如此,赵远舟亦是如此。
摸了摸弟弟的头发,裴思婧突然对文潇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对你说一句,谢谢。”
文潇有些意外,转头看向裴思婧,一双眼睛红红的,让人心疼:“为何谢我?”
裴思婧有些苦涩地笑笑:“你看眼前的峡谷,深不见底,若是坠落山崖,纵使拼命挣扎,也只能一路下坠,身不由己。那时,我们就会希望有一棵树,一截石,甚至一片云可以托住我们。你帮我查明了阿恒杀人背后的真相,对我来说,就如同给了我一截可以暂时喘息,依靠的石壁。”
裴思婧静静地盯着文潇的眼睛:“而你就是赵远舟的树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