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夷·六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若是一定要说有多久，大抵是数万年之前。

凡人的生命，在大荒的妖怪眼中，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没有区别，短短几十载春秋，连大妖寿命的零头都比不上，故而，许多大荒的妖怪都会轻视凡人，认为他们无能、弱小、浅薄、欺善怕恶……在离开大荒前往人间历练之前，云光也不知道，原来被星圻视为需要保护的存在的凡人，会拥有能制服一只大妖的能力。

想当年，她孟极也是称霸大荒，令众妖唯恐避之不及的‘极恶之妖’，可偏偏，她自傲了一辈子，却栽在了一群凡人手里，何其可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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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很痛，是每一寸肌理都被切开来放血的疼痛。

已经维持不住人形的孟极紧闭着双眼，就在这样阴暗的角落里，一只额间纹着白色印记的形如豹子的妖兽静静地躺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她的身上还有些用刀子、匕首切割出的伤痕。

一道伤口还未愈合，便有一道伤口被刀锋再次切割开，无论何时，皆有涓涓细流从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里流出来。那象征着自由的木门是敞开的，明明就在孟极眼前，却又咫尺千里。

从白天到黑夜，不分昼夜，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这种酷刑。一个又一个的人，走进这扇木门，伏在那一道道伤痕上，吸吮着豹子流出的血液，更有甚者，会切下豹子的肉混入其中，或大口咀嚼，或烹饪佳肴。

孟极没有睁眼，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逃走，也没有力气爬起来阻止他们。

对于大荒的妖怪来说，白泽令管束众妖，敕令他们不得伤害人类，若有妖怪犯下此种禁忌之事，哪怕不以命抵命，也至少要被囚禁于诞生之地永生永世。可是白泽神女看管大荒众妖，却从未告诉过孟极，若有一日，凡人吃妖，妖无力自保，又该怎么办？

孟极是天生的神兽，她从前也想拯救苍生，可是从没有一位神明、一只妖怪告诉过她，原来那号称需要被拯救的苍生，本身就是会吃妖的。

小鱼每日都会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裹着披风漏夜而来，用医馆里最好的伤药为孟极止血，可她并不是为了救这位从前被她奉为信仰的‘神女’，而是为了保证孟极可以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留着她，折磨她，榨干她最后的价值，才能送她去死。

药粉被倾倒在伤口上，孟伏在地上，腹部狠狠抽动着，痛到痉挛。小鱼用纱布裹好她的伤口，尽管她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只要天一亮，这些纱布就会被再次狠狠扯下，前一日不曾治愈的伤口，又会重新渗出新的血液。

轻声凑到孟极耳边，小鱼温柔道：“神女娘娘，您不是来拯救苍生的吗？您的血肉，能不能让我们成仙啊？”

区区凡人，做着天理不容的恶事，却还妄想成仙，痴人做梦。

孟极没有回答，她无法保持人形，却并不妨碍她口吐人言，她道：“残害神兽，必遭天谴。”孟极是妖怪，更是神兽，凡人无故屠戮不曾作恶的神兽，终有一日，会遭报应的。

孟极在诅咒他们，但是小鱼却不以为意，她伸手抚了抚豹子上蜿蜒丑陋的伤痕，顿了顿，又狠狠将指甲嵌入其中。孟极吃痛，没忍住呻吟了一声，听到她的痛呼，小鱼才终于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神女娘娘，你真蠢，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都不懂。”妖毕竟是妖，凡人又怎么可能真心接纳一只妖呢？

孟极没有读过人类的‘圣贤书’，也不识字，可是这一日，她从凡人身上学会了一个被记载在书中的大道理，叫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需要她的时候，凡人称她为“神女娘娘”，为她铸神像、供香火，将她捧上高高的神台；不需要她的时候，他们在她身上划下的每一道伤痕，从她身上吸吮走的每一口妖血，都是因为贪婪与自私。

她是想拯救苍生，可是最后却发现，苍生根本不需要她拯救，他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