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天晚上，陛下又是去的先王后寝宫过夜，又是独身一人。
我本来很担心陛下这一次会被打击到，然后彻底一蹶不振。
不过事实倒是大大超出我的预料，哦不，事实简直完全走向了我预料的反面。
第二天早上陛下从先王后寝殿出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这还是我头一次见陛下没去上早朝。他走出来的时候，眼角红红的，眼睛肿得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昨晚哭的。
可能确实是大哭了一场，彻底把心里所有的失落都哭完了，自从那天之后，陛下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等一下，这个往常可不是之前那几次的往常了。之前那几次陛下虽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每天就只是处理政务处理政务处理政务，简直就是在拿政务麻痹自己，然后用政务的繁忙来让自己躲开贺宁公主。
可这次不一样，陛下真的变回了以前的感觉，他还是尽心尽力在处理朝政，但是他没有刻意以朝政麻痹自己，也没有刻意躲着不去见贺宁公主。相反，他每隔一天就跑去找公主一次，从一开始只是坐下来喝杯茶，简单聊两句天，到后来亲自下厨做了糕点给公主，找到任何新奇的宝贝玩意儿也都亲自送到公主那边去。
简直好像变了一个人，从伤心小狗变成了......
额，殷勤孔雀？
倒也幸亏贺宁公主大度包容，当然也可能是答应了要留在宫里一年确实无聊，面对陛下心血来潮要去后院栽树、要去池塘捉鱼、要学做月饼等等等等异想天开的举动，公主居然都没生厌，反倒是饶有兴致耐心地陪着陛下去做了。
额尽管那棵种下去的树就活了三天，放的纸鸢挂到了最高的那棵树上再也取不下来，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月饼还是咸的......
为了弥补，陛下和我在半夜偷偷重新种了一棵树在原地，陛下又重新做了一个新的纸鸢送给公主。
这一切都好像在证明，就算有错误，就算有误会，只要有心，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还可以弥补。
除了那个咸月饼，陛下一连做了三天都没分清糖和盐。
这一年的时间里，每每看着他们两个在一起，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那样真挚，都是发自内心，两个人互相对视时都会瞬间温柔下来，就好像，除了名义，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很久很久。
眼神不会说谎，我真的觉得，一切都是有转机的，我真的觉得，公主会留下来的。
直到那天，很巧，太医院找到蛊毒解法的同一天，贺宁公主突然亲自来找我，说要我去转告陛下，三日之后她就要离开。
我很吃惊，我当然吃惊。
明明她看向陛下的眼神不是没有情意，明明在一起时她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假。
可是还是要离开。
但我没有权力多说些什么。
我只惊讶了一瞬间，还是点点头领命，把消息告诉了陛下。
我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贺宁公主说，三日后她就会离开”这句话的，陛下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也是停住了所有动作。
我以为陛下又会崩溃，又会伤心，毕竟一切都好像已经好起来了，在最有希望的时候突然被告知，一切原来都没有改变，分离还是依旧，我都不敢想象他内心会有多失望。
可是陛下没有。
他只是愣了那一瞬间，然后就站起身来，拿起堆在他自己卧榻旁边的一筒烟花，语气平静，“三日后吗？”
我艰难地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陛下把手里的烟花递给我，语气简直平静到不正常，“我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
我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烟花，又抬头看着陛下渐渐消失的背影，终究还是没把找到蛊毒解法的消息说出口，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等陛下回来，我才知道他出宫去做了什么。
他去定做了一只金钗。
一只蝴蝶形状的金钗。
用的是玉玺底座的那块金子。
“可是陛下，玉玺乃是一国之征，玉玺底座......”我在旁边犹豫地说。
“我知道，”陛下却只是看着那只金钗，神色很平静，语气也很正常，但好像就是太正常了才显得奇怪。
我思索着要不要再说句什么来劝导安慰一下陛下，他却径直站起身来道，“最后的几个晚上，我要去看着她。”
说完这句，他甚至都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就径直走了出去。
他去了公主寝宫，准确来说，是公主寝宫窗外的那棵树。
是的你没猜错，陛下在那棵树上过了三个晚上。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冬天，在树上，过夜，三个晚上，每个词语单独看都足够不可思议了，连在一起简直是不可思议中的不可思议。
贺宁公主自从上回大病一场之后身体落下了病根，不能吹风，再加上还是冬天，那扇对着这棵树的窗子三天夜里都没有打开过，所以公主也没有看见过。
陛下看上去好像也是不想让公主看见的样子，三个晚上，他都只是盯着那扇窗子，好像是害怕那扇窗会突然打开，又好像是期待那扇窗子能打开，让他透过那扇窗看里面的人。
不管怎么说，三天过的很快，最后的别离并不会因为不舍而停止到来。
那天在宫门口，贺宁公主一身黑色的斗篷，整个人好像都与周边的一切割裂开来了一般。
她走到陛下面前，伸出手自然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的微笑好像能瞬间把人带回到春天。
我看着贺宁公主一脸温柔地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抬手让侍女端上来一个酒壶和两杯酒。
她缓缓端起一杯递到陛下面前，陛下点点头，却好像是笑中含泪，仰头一饮而尽。
我走上前接过酒杯，站在他们身后，看着陛下伸出手，贺宁公主也靠近过来。
最后的拥抱。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样子，只觉得心底一阵猛烈的悲戚。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光看画面是很美满的一幕，明明拥抱是最亲近的举动，可是就是......很让人难过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看到陛下抬手，把那只用玉玺金底座做成的金钗戴到公主头上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连我，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拥抱结束，公主笑着转身，带上斗篷帽子，好像一点也不留恋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告别。
她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再见，池遇”就转身步履坚定的走出了宫门。
看着公主离开的背影，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预言，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种很强烈的预感，那个预言，要成真了。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合上，直到再也看不见公主的身影，我连忙跑去用藏在袖子里的火折子点燃了那些烟花。
那些，陛下亲手做的烟花。
随着“咻”的一声，好像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在夜空之中绽放，好像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了这一晚的夜空。
周围所有的侍卫宫女全都是一脸欢欣，沉浸在这样难得的美景中。
只有我一个人把目光移向了陛下。
他站在那光华璀璨的夜空之下，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夜空，只有他一人低着头。
我走近几步，看清他低着头滴下的，一滴滴的泪水。
泪水映衬着漫天绚丽的烟火，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好像变成了彩虹中的水晶。
泪水缓缓滑下，落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好像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陛下哭过一样。
我走上前去，把太医们的那个消息告诉了陛下。
陛下抬起头来，我看见他哭红的眼眶和眼神里难以掩藏的破碎。
他点点头，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转身就一个人离开了。
他的背影映衬在漫天烟花下，映衬在众人的热闹之中，却是格外的寂寥，格外的孤独，格外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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