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后来那天,陛下把自己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又是想回书房去找贺宁公主。
有时候我真像直接上手打他两个巴掌让他清醒清醒,昨天晚上失魂落魄把自己关了一晚上,今天又好像什么没发生一样屁颠颠跑去找人家,一点做皇帝的尊严都不要了啊。
不过我们都还是低估贺宁公主了,因为第二天一早等我们去的时候,书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也不知道她是很早就起床回去了还是昨晚压根没在这里过夜。
看到空无一人的书房,陛下脸一垮,明显又是失望了,我只好赶紧好声好气地哄着他进去先坐下,然后顺便从他嘴里知道了他们昨天聊了什么。
“一开始我就是问她你要出宫?她一脸冷漠地说对,然后我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伸出手就想摸摸她的脸,结果她,她立马后退一步躲开了。”陛下用手托着脸,语气里是一股委屈。
“额,这个,能理解能理解,毕竟男女授受不亲的是吧,然后呢然后呢?”我找了个听上去还过得去的理由安慰道。
“然后我,我就是没想到,我就问了一句为什么,她看了我一眼,很奇怪的是,明明她的眼神很冰冷的,可我就是感觉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然后她也没回答我,反倒是问我云疆战争是不是我父亲发动的,她难道不知道吗?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嗯,是有点奇怪,”我点点头赞同,同时拼命开始搜肠刮肚想为公主这个问题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可能,她在因为这个跟你生气?”
“我也不知道,”陛下的头又低了下去,语气里的无助好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狗,“但是我看她得到肯定答案后的表情不是很好看的样子,我就想着换个话题,她不是因为那个弱水酒的问题好久没理我嘛,她肯定是害怕我真的喜欢上她了,我想既然这样还不如就告诉她我没喝弱水酒,所以还是情蛊的作用,这样她总不会再有负担了。”
“不是,陛下,可是你,”我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你明明就是喜欢上她了不是吗?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不是什么情蛊的作用了已经。”
“我知道,可是,”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可是,我害怕......”
害怕什么?不言而喻,害怕会给她带来负担,害怕她并不喜欢自己,害怕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后连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害怕让她知晓之后她会更快离开。
“唉,”我叹了一口气,“陛下,你要对自己,对她都有点信心啊,说不定你把自己真实的心意告诉她,她会接受呢?”
“可是阿木,”陛下的的声音更低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她说,她要出宫是因为她的心上人在宫外等她,阿木,她有心上人了。”
这这这,我一下子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说辞来安慰他了,只好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听到的一瞬间就感觉从心底涌上来一股火,我一下子没忍住就吼了她一句,我说皇宫守卫森严,若我执意下令不让你出宫你根本出不去。其实,其实我吼完就后悔了,我不该那样跟她说话的,”陛下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只是已经有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我是不想让她走,我是很想让她就这样留在我身边的,可是,可是如果她有更好的归宿,我不应该阻拦她的。”
“我那么生气,可她只是笑了笑,然后说,就算真的出不去的,也只会是她的身体,不会是她的灵魂。”
“我也不是没有自私地想过要不就干脆强行不让她走,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就算我想强行留下她,就算我能把她关在这宫里一辈子,也都是徒劳的,没有了自由,就不会有她,不会有我爱上的那个灵魂了。”
说到这里,陛下终于抬起了头来,用手蹭掉脸上的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对我道,“所以,我当然要答应她,她说她会最后留在我身边一年,一年之后,我就信守承诺放她离开。阿木,没关系,我好歹,还有一年时间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已是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陛下的这份心意,终究只能是一厢情愿。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的,说不定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你努力努力,贺宁公主会回心转意发现你的好呢?”
陛下没回答我,只是转过头看向书房窗外,看向贺宁公主寝宫的方向。
我看着他的身影,叹了口气,从他身边站起身来,在他肩膀上轻拍了拍,安慰道,“不管怎么样,还有一年时间呢,不是吗?”
陛下终究还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很好的把自己的失落掩饰了起来,又像往常一样忙着处理起了政务。
自上回齐国使臣那场动乱之后,南楚和齐国算是把交恶直接摆到了明面上来,两边都开始部署军队,为未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生的战争做准备。
不过不管怎么说,就算知道贺宁公主终究会要离开,就算知道现在的靠近可能是打扰,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往公主的寝宫跑。
季节变换,秋去冬来。鹤州的冬天还是一贯的寒冷,在这种天气早起简直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折磨。
所以我就那一天没起来,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吧。
结果等我终于从床上挣扎起来,匆匆跑到陛下书房时,陛下已经撂下了堆成山的政务,不知所踪了。
门口的侍卫过来告诉我,陛下又去找贺宁公主了。
虽然我不是很懂为什么,陛下这段时间来,每每去找公主,每每都不敢直接进门,每每我陪着他去,每每都在公主寝宫的后院里徘徊,每每侍女看见他说要去通报,每每他又拒绝。
他好像很想见公主,但他又好像不想真的见到公主。
基于陛下这段时间来的失败经历,我打定主意这回一定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干脆留在书房里等着他回来。
结果这次就是意外。
陛下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雪粒,一进门,连身上的雪都不掸一下,直接就坐在了书桌前。
我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嗯,迷离,有点奇怪的红晕,又有点难掩的失落。
“陛下,你这回,见到公主了?”我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开口道。
他没抬头,好像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只是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她为什么伸出手呢?她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什么青梅竹马......她给我掸雪......”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好像能从他说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什么。
正当我想开口问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陛下却像突然醒过神来了一般,转过头来对我道,“阿木,前些日子云疆送上来的那批贡品呢?帮我送去她那边,现在。”
啊不是刚才还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掸雪的吗?怎么这思维跳脱的这么快。
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只好点点头,收回了探听的想法,下去整理那堆贡品。
陛下这样迷离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嗯,其实应该说他这样情绪起伏的状态确实持续了很久。
他上一秒会因为贺宁公主随意向他伸出的手难掩欢喜又反复思忖,下一秒又会因为贺宁公主无意的退后半步的动作满脸失落又强作镇定。
不过,这些都还算小小的,小小的起伏。
跟他现在这样抱着头关着门的样子比。
我真是有点后悔告诉他可以去药房找找制作烟花可能需要的原料。
事情说来不简单也不复杂,陛下前两天突发奇想说想亲手做点烟花放给贺宁公主看,云疆那边没有这门技艺,她既然都来了南楚自然要让她开开眼界。陛下找来了一堆描述如何制作烟花的书,钻研了一个晚上,然后发现书里说到的什么硫磺炭灰手头一样也没有,所以我就多了句嘴,说可以去宫里的药房找找。
结果好嘛,他去了一趟,然后碰到了贺宁公主,然后回来就这副样子了。
我看着他直接坐在地上,用手抱住自己的头,声音闷闷的,“阿木,我在药房碰见她了......”
“就是一个瞬间,阳光透过药房的窗户洒进来,她看向我的眼睛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明珠,她的眼睛里好像有风,有雪,有花,有月,好像有整个世界。”
“我看着她,好像被她的眼神再一次下了蛊,情不自禁的就说出口了......”
“我都没反应过来......我就说,我就跟她说,我就问她,能不能就做我的皇后,哪怕只是这一年也好,哪怕只是跟我演戏跟我虚与委蛇也好,哪怕骗我也好,哪怕给我下一辈子情蛊也好,如果可以留下,我心甘情愿忍受一辈子的蛊毒......”
“后面几句我没说出口,因为我清醒过来了,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拒绝。”
“拒绝,从她的眼睛,从她的动作,从她的凝滞,我都看出来了。”
“我想我突然说出这种话一定吓到她了,所以我立马就解释了。”
“但我肯定还是吓到她了,她应该,更想早点离开了。”
他说着,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小了下去,到最后他说了一句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
唉,爱情真是折磨人,看他现在这个样子,确实还不如被下情蛊那时候呢。
好歹那个时候因为问心无愧,还敢大胆的靠近,还敢说一些情话,现在真的动心了,倒是变得胆小,变得怯懦,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多愁善感。
情蛊是那热情的靠近,是那漫天的情话,是随处的浪漫,真心却是那想前进又后退的步伐,想触碰又收回的手,却是不由自主的注视和慌忙的移开,下意识说出口的真心话和故作随意的微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