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天之后,整个南楚王宫好像成为了那剧烈风暴过后的一片废墟。
陛下受伤卧床,贺宁公主回去后也不知怎么就病倒了,我一边安排着人处理着那天动乱后的大殿,一边又要去审问那些被擒的齐国士兵,还要跟着太医在书房和公主寝宫之间来回跑给陛下报告公主的情况以防陛下不顾伤情又偷溜去公主那边,简直忙的我焦头烂额。
唯一的安慰是不只有我一个人忙,整个宫里都忙的一团乱,尤其是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一把年纪胡子花白了还得天天在书房和公主寝宫之间来回奔波,这边的陛下要换纱布清理伤口,那边的贺宁公主又突然浑身发烫;这边的贺宁公主刚在诊脉,那边陛下又伤口出血,害的他们不得不每天像蚂蚁一样跑来跑去,好几个太医都因此累出了毛病来。
不过所幸,只是有人受伤,并没有人丧命。
这样的闹剧上演了几个月时间,等陛下的伤到了允许下地走路的程度时,就又开始上演一场新的闹剧。
陛下隔几天就要跑到公主寝宫去一次,不管我们多少人用什么借口劝阻统统没用,即使贺宁公主从来没答应让他进去过。
夜里书房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的时候我也和他好好聊过,陛下告诉我那天动乱之中,他看到有两个齐国士兵把公主逼到了墙角就要伤到她,下意识就直接跑过去挡在了她身前,替她挡下了齐国士兵的攻击。
他说,“我受了伤倒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脸上的着急和担心就算只是一闪而过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明明是也在关心我的,我本来想像往常一样安慰她两句说我没事的,可是她......”
陛下顿了顿,低下头去,脸上的神色在灯火的摇晃掩映中看不真切,只是他的语气却是充满了迷茫,“可是她开口,跟我说,池遇,弱水酒,能解鸳鸯蛊的作用。”
“我当时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自觉看向她的眼神,总是想向她靠近的举动,已经不仅仅是情蛊的作用了。”
“她的一句话在那一瞬间打散了我的所有思绪,让我根本说不出来话就被你们抬了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我为什么会挡在她前面,就好像,就好像情蛊已经成为了我的屏障,就好像情蛊是我对她所有态度的合理缘由,但现在突然失去了这个屏障这个缘由,我,我就是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看着陛下,我看着他脸上的迷茫,突然觉得好像似曾相识。
我好像在那天,在贺宁公主的脸上,也看见过这样的迷茫。
“陛下,你是真的喜欢上公主了。”我叹了一口气道,“可你又退缩了。”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好像在向我求救,他动了一下嘴唇,好像有很多想说的,最后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其实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从前可以打着情蛊的幌子为自己做出的所有不合乎常理的举动找个借口,情蛊就是他身前一堵高墙,就是他脸上带上的面纱,他可以躲在那之后做真正的自己,跟随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做事,而不需要担心受到拒绝后的难堪,因为无论对方说什么只要一句“你知道的,是情蛊的作用”就都可以圆过去,不让场面太难看。
情蛊一开始是枷锁,是威胁生命的负累,可后来,却变成了怯懦者的面纱,胆小者的屏障,试探后的退路,勇敢后的余地。
他渐渐沉沦,用这个借口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所以当屏障被推开,面纱被撕破的那一瞬间,才会有那样的无措和迷茫。
所以他那一次次想去找贺宁公主,都是在一次次鼓起勇气走出屏障和面纱,只不过,对方没有伸出手拉他上岸罢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陛下的伤一点点好转,他去找公主的频率却因为公主的拒绝在一点点下降,勇气好像已经在要耗尽的边缘。
他脸上的失落从明显到不明显到彻底看不出来,他的生活也好像渐渐恢复了公主出现前的样子,每天就只是处理政务,处理政务,处理政务。
就好像没有情蛊,也没有公主。
如果是真的,倒也好。
表象的平静被打破,是在冬至前夜。
在那两个大臣带着贺宁公主走进来之前,陛下一直坐在书桌前看书,这看似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实则只有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我注意到明明他手里的书都没有翻过一页。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陷在挣扎的情绪里,在犹豫,在纠结,明天冬至要不要去找贺宁公主。
情感的冲动让他恨不得每天都跑去公主那里,可理智的考虑又告诉他不该再去打扰。
我正站在旁边反复斟酌,想开口安慰他两句,正当我准备开口时,书房的门被两个大臣一把推开了。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地架着贺宁公主往里走。
看到贺宁公主,我愣了一下,接而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陛下。
明明方才还坐在书桌前,一看到贺宁公主进来,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一瞬间就从不耐烦变为了惊喜,把见到大臣时手上刚拿起来的玉玺又一把放回桌上,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立刻就站起身来向贺宁公主走去。
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眼神遇到贺宁公主一瞬间地就被点燃,好像突然有了神彩有了灵魂,好像荒芜的大地上终于绽放出唯一一朵能点亮整个世界的花,好像漫长的深夜里终于擦出唯一一点耀眼的星火。
我能看清,他眼底的情感。
那已经不是情蛊作用下的那双眼睛里会流露出的情感。
我从未如此确信过,陛下一定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两个大臣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了陛下走向贺宁公主的脚步,我听见他们一脸愤怒地向陛下报告,“陛下,您绝对不敢相信,这个蛮女在您明明下了禁令的情况下,居然还胆大包天妄图偷溜出宫!幸亏我等正巧从宫门进宫,将这蛮女抓了个正着。陛下,此等蛮夷,留下他们一命本就是陛下仁慈宽广,如今却还这样不服管教,依臣之见不如直接押入大牢,以正规范。”
我不知道陛下把他们的话听进去了几句,因为陛下的眼神从他们说出“偷溜出宫”几个字开始就渐渐黯淡了下去,他眼神里的神彩丧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惘然。
听到后来,陛下只是愣愣地看着地上,愣愣地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
满屋子的侍从都看出陛下脸上神色的不对劲,没有人敢多嘴任何一句话,都顺从的退了下去。那两个大臣见陛下脸上神色,虽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还是拱手退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陛下身边的原因,我好像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破碎的声音。
我看了陛下一眼,安抚似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然后才走了出去,将门关上。
站在外面,很难听清里面在说什么。
外面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冬天的寒气,顺着凛冽的冬风飘进檐下,吹到人身上,叫人冷的发抖。
总感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不其然,平静之中突然就爆发出一声怒喝,是陛下的声音。
我凑到门边,却也只听清了最后几个字“你根本出不去”。
正当我提心吊胆里面会发生争吵的时候,却发现这声怒吼之后,一切好像又回归了平静,只是平静的,有点可怕。
再然后,就是陛下推门而出,一言不发地就走了出去。
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我只好赶紧跑上去跟着陛下往外走。
一路上陛下都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径直去了先王后的寝宫。
上一次陛下在这里过夜,还是先王驾崩的那天晚上。
陛下一进门就转身把门关上了,隔着门对我道,“阿木,你先回去吧,我想,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失魂落魄,好像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声来。
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情感上的事,是最没有办法的。除了他自己能想通,别人都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