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春天的繁花由盛到落,夏天的蝉鸣伴随着烈日出现又消失,秋天的桂香和明月的晦朔变化一般飘来又散去,转眼间冬天的寒风再次凛冽。
只是,无论春天,夏天,秋天,甚至是冬天,池遇再也没说过像那样的话了。
那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个“好”字,好像自此就成为了横亘再贺宁枝奂心头的一根刺,每每入夜,都会伴随着天元蛊毒侵蚀五脏六腑的剧痛卷土而来。
时序变化,她也感觉的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从前天元蛊毒的剧痛还能暂且被压制,只是时不时会有痛楚的感觉袭来,只是随着一年之期渐近,天元蛊毒对她的五脏六腑侵蚀的越来越严重,那样的剧痛几乎是时时刻刻都伴随着她。
贺宁枝奂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秋末的百草一般一点点衰败下去的痕迹,从夏天开始她莫名就很嗜睡,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好像只有在偶尔的睡梦中才能摆脱清醒时的痛楚,到秋天的时候,她又开始变得睡不着了,因为那时候的疼痛,即使是梦境都难以麻痹,还有时不时出现在手帕上的鲜血,都在提醒着她一个事实: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池遇倒是很坚持,每隔一天就来找她一趟。虽然并不是每次来贺宁枝奂都正好醒着的,不过他好像从来没不耐烦过,遇上她在睡着没醒的时候,池遇总是拦住下人要去叫醒她的动作,自己静静地坐在院子的亭子里等着。
池遇来找她,往往也没有什么大事,有时候是得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就想来给她看看,有时候是自己跟着膳房的厨子学做了道糕点就想送来给她尝尝,有时候是心情很好就想来找她聊聊天,有时候是心情不好说要她陪自己去散散心。
春天的时候有次心血来潮到她后院来拉着她一起亲手种了棵石榴树,夏天的时候死缠烂打地要带她去宫外的池塘捉鱼还被她拒绝了,秋天的时候听说云疆人有吃月饼的习俗跑去找了云疆来的厨子跟着人家学做月饼。
还有啊,春天的时候他们有次一起放纸鸢,结果最后纸鸢挂到了她床边窗户外的那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取不下来了;池遇跟着云疆的厨子去学做月饼开始一连三天的月饼都是咸的,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奇怪的月饼了。
每次池遇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虽然五脏六腑还是痛楚依旧,但她总会变得开心不少。
这一年,真的过的挺开心的,比她之前那十几年都要过的开心多了。
这一年里,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再提起过鸳鸯蛊,没有再提起过池遇那次说要让她做皇后的话,没有再提起过一年后的离别,没有再提起过她那个不存在的“心上人”。
贺宁枝奂不止一次的生出过很强烈的想法,要是这一辈子都能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可能是因为体会到了活着的快乐,她渐渐的有点开始恐惧死亡,恐惧这从前被她认为是司空见惯,是最终解脱的死亡。
每每想到死亡,就又要庆幸一次没有把话说透,就又要庆幸一次,池遇只是因为鸳鸯蛊的作用喜欢她。
说到鸳鸯蛊,贺宁枝奂没想到会花了三个季节的时间来制作解药,她本以为只要将百草都放进药炉加以弱水酒熬成百草汤,再滴入她的血就大功告成了,只是万万没想到百草汤并不是只要将百草全丢进药炉就能熬成的,百草中许多药材还要经过处理和提前熬制,而且每样药材都有定量,害的她反反复复失败了好几回,终于在最后这个冬天前制成了解药。
解药制成了,她的身体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是时候,该离开了。
她找了一直跟在池遇身边的阿木让他帮忙去通知池遇自己三日后就要走了,之所以没敢当面告诉池遇她准备离开的事,是怕自己会绷不住情绪让一切都功亏一篑。
她告诉阿木三日后她要走的消息的时候,阿木好像很吃惊,犹豫着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领命走了。
而这之后,直到她要离开的那天之前,池遇再也没来找过她,原本每隔一天就来找她一次的惯例也算打破了。
最后那天,即使贺宁枝奂提前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真到了看见池遇的那一刻,眼泪还是不争气的上涌。
池遇站在宫门前,穿了自己的常服,少年一身黑色,墨发束起,披着一件厚厚的毛氅,眉眼间是一片淡淡的悲伤。
贺宁枝奂低下头用手拭去脸上的眼泪,挤出一个笑容,迎着他走上前去。
同样是冬至,今年的天气可比去年冷多了,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就是一片白雾。
“谢谢你来送我。”贺宁枝奂走上前去,下意识伸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
“你,真的,要走了?”池遇开口,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难过。
贺宁枝奂看着他的脸,心里的不舍从未浓烈到这样的地步,不舍好像化作一只有力的手,在拼命撕扯着她的内心,就差一点,她就想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口了。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毕竟说出来之后,也只是会徒增悲伤了,她只好点点头笑着道,“嗯,你知道的,他还在等我。”
说完这句,她没敢去看池遇的表情,直接转身招手,让侍女把制成的解药端了上来。
“这是,我亲自酿的酒,”她说着从壶中倒出一杯来递到池遇面前,“帮我尝尝味道怎么样,就当我谢谢你来给我送行了。”
池遇看着她,凛冽的寒风似乎都刮不走他眼底沉沉的失望,漆黑的眸子底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碎裂。
他点点头,扬了一下嘴角,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没有怀疑就喝下了解药,贺宁枝奂终于放下了心。
很快的,鸳鸯蛊的作用就会解除,很快的,他就会有新的人生,而她和他这一年多的不清不楚,也就只会是鸳鸯蛊作用下微不足道的暧昧往事。
想到这儿,她的眼眶又开始发疼。
池遇喝下那杯解药后,将酒杯递给了身边的阿木,走上前来朝她伸出手道,“能不能,最后拥抱一下?”
贺宁枝奂愣了一下,点点头,走上前去伸出手。
靠近的那一瞬间,贺宁枝奂闻到了他身上沉香一般的味道。
正好在这一瞬间,天元蛊毒发作,她的所有感官都被剧烈的疼痛占据,眼前瞬间一黑,要不是正好在拥抱的状态,她几乎差点就要摔倒。
她感觉池遇把头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只是为了拥抱的更紧密一点。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清泪缓缓流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了地上,落在他们两个人相拥的影子上。
要是这样就是一辈子,该有多好。
“不过,就算不是一辈子,”她想着,缓缓收回了目光,“有最后这样一年,也算知足了。”
拥抱结束,贺宁枝奂抬手将斗篷的帽子带上,转过身去,面对着宫门道,“好了,我走了。”
她顿了顿,深呼了一口气道,“再见,池遇。”
她说完,根本没等身后人说出些什么,径直就往前走去。
走过宫门的时候,第一天到南楚来时的画面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画面也出现在她眼前。
若是人生如初见,真是最好不过的祝愿。
朱红色的宫门在她身后一点点合上,她没有回头,即使她内心满是不舍,因为她怕只是回头,就会让自己溃不成军。
最后离开的这段路,不能回头,一次都不行,一次的回头,都是彻底的失败。
宫门合上的一瞬间,她像是放下了一个很沉重的担子一般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闭上眼,泪水伴随着回忆瞬间流下,五脏六腑的疼痛瞬间上涌,逼得她开始剧烈咳嗽。
把手从唇边移开,看见手掌上的鲜红,她已经一点都不意外了。
她的身体,真的要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
她拿出手帕拭去手掌上的血迹,强压住喉头上涌的腥甜,开始迈步往前走。
她走出没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砰”的声音。
一抬头,入目便是整个夜空的绚烂色彩。
不知道是谁放的烟花,一簇接着一簇窜到夜空的中央,随着“砰”的一声瞬间散开。
好像春日花苞开放的一瞬间,好像石子砸入水中波起涟漪的一瞬间,无限的色彩一层层向外散开,散开,又在夜空中慢慢淡去颜色。
贺宁枝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了,眼前的色彩好像已经是世间所能有的所有,响彻在她耳边的不仅仅是一簇一簇烟花爆炸的声音,更是她一点一点剧烈的心跳声。
烟花,虽然短暂,但真的好美。
如果再早一点,如果身边还能有人一起看,如果身边那个人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她都不知道那该有多好。
烟花燃尽,她默默低下头,拢了拢斗篷的帽子,继续往前走去。
斗篷的背影一点点一点点没入热闹的集市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