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贺宁枝奂就病倒了。
宫里的太医一下子忙的不可开交,十几个人每天在皇帝寝殿和她的寝宫之间来回赶趟。
贺宁枝奂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床上到底躺了多久,只记得躺在床上时那昏昏沉沉的感觉,就好像是一片薄薄的叶子,飘零在汪洋大海上,上一秒海浪翻起水花,打得她浑身冰冷,下一秒海面之上却又是烈日炎炎,浑身的皮肤都好像烫到要绽开。
眼皮一直重的睁不开,所以她那段时间的记忆一直是一片漆黑,只有萦绕在周围的各种各样的药味格外清晰,就算偶尔能睁开眼,也只能看到围在床边的侍女和太医。
她甚至想过不止一次,就这样让她永远昏睡下去好了,就这样让她失去所有的感觉,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要紧。
可是这样的念头,每每都会被家族灭亡时血淋淋的回忆带起的强烈愧疚打消。
贺宁枝奂眼前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那天父王替她挡下南楚士兵的一刀后倒在她怀里的场景,明明是回忆,却一遍比一遍的更加历历在目,到最后她甚至能回忆起父王的鲜血溅在她脸上时的温热触感。
那好像是第一次她和自己的父亲有那样亲密的接触。
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贺宁枝奂作为贺宁王众多庶出女儿中的一个,从来就不是独得青眼的那一个。没有安答那样嫡出带来的底气,也没有兄弟们能够参政的身份,几乎很少有跟自己的父亲相处的机会。
所以,在前十几年,她都以为自己和父亲的感情是淡泊如水的。
直到一朝变故,父王替她挡下那一刀,告诉她天元蛊的秘密,看着明明并不算熟悉亲近的父亲在自己的怀里缓缓闭上眼,感觉到胸腔中的心脏疼的好像被人生生撕下一半时,贺宁枝奂才发现,有些情感一直都在。
她没来得及去问父王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样的重任交给她,她曾经辗转反侧都想向入梦的父亲问出这句话。
但现在,她好像不想了。
太医们开了那么多药,终究还是有了效果。
贺宁枝奂的情况一天天好转起来,神志也渐渐清醒,那样时冷时热的感觉也渐渐消失,她也不再天天昏睡。
贺宁枝奂的病渐渐好转,只留下了一个不能吹冷风的后遗症,于是就此之后,寝宫的窗户就没再打开过。
池遇受的伤明明比她严重多了,却还总是不顾下人侍从的劝阻跑到她这里来。
按惯例,皇帝所到各处宫殿都是不需要通报的,可他每每来,每每叫侍女进来通报贺宁枝奂说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贺宁枝奂每每半倚在贵妃榻上,听着侍女的通报,都不发一言,只是慢慢地摇摇头。
就这样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宫里的秋意也渐渐浓厚起来,庭院里的树叶追随着瑟风的脚步一片片的掉落,侍女们在庭院洒扫的声音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桂花的香气透过门缝沁入每个角落的空气中,气候越来越凉,甚至到了屋内都要添上暖炉的地步。
或许是知道贺宁枝奂不想见自己,又或许是身体好转后堆积的政务缠身,池遇来她这里的次数渐渐少了下去。
这段日子里,贺宁枝奂想了很多。
一个人静默下来的时候,往往才有机会去好好审视自己的内心。
贺宁枝奂不是没有发现自己内心的异样,只是复仇的责任和理智一直压迫着她,逼着她忽视自己的感受,又或者说,她害怕面对自己内心的感受,因为那样汹涌的感情除了会坏她的大计之外一无是处,就算现在她能鼓起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的情感了,她也还是要承认,复仇的责任,家族的担当在她这里永远是第一位的。
她也曾短暂地幻想过,如果没有家族世仇横亘在他们中间,如果他们是以一种平等的方式遇见,结局又会是什么样。
但也只是幻想罢了,到底,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她肩上的担当责任和家族的仇恨,不应该也绝不能为了她的一己之私让步。
比起像现在这样留在宫里,每天挣扎在感性与理性的交错深渊之中,面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池遇的什么举动又会摇摆的心,倒还不如,趁她的理智还在,早早就离开。
她并不担心池遇知道了鸳鸯蛊的解药药引是弱水酒,因为就算知道了药引,也还要以下蛊之人的血做蛊底。
于是贺宁枝奂身体完全好转之后,就开始秘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南楚皇宫。
冬至时节,皇宫照例是要举办庆典的。
但贺宁枝奂有预料,冬至的晚上池遇一定会来找她,所以保险起见,冬至节前一日晚上趁着侍从们都忙着准备冬至的布置,门口守卫也会被允许告假回家时出宫,是最好的选择。
许是老天也有意帮她,那天晚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皇宫被蒙蒙的雨笼罩着,让人看不真切,简直就是她出宫的最好掩护。
她带着包裹,撑着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纯白纸伞就走出了寝宫。
从寝宫到皇宫大门的一路都没遇上人,或许是都在准备冬至节,又或许是因为晚上的小雨,简直顺利到不能再顺利。
贺宁枝奂走在通往宫门的最后一段路上,终于迎面遇上了两个大臣模样的人。
就算贺宁枝奂觉得不大会有大臣能认出她,更别说出手拦住她,但就怕万一,保险起见,贺宁枝奂还是戴上了斗篷的帽子,低下头去。
那两个人确实也没有注意到她,专心致志地在继续自己的高谈阔论。
贺宁枝奂低着头,并没有很想知道他们在高谈阔论些什么,只想快点走出宫门去,结束这一切。
直到和他们二人擦肩而过时,贺宁枝奂才终于听清了他们在说的话。
其中个高一些的一个一边抚着自己的胡须,一脸恨铁不成钢似的样子,一边叹气道:“叫我看来,陛下还是太窝囊了,这才被他们齐国人骑到头上来这样羞辱,但凡陛下能有先皇发动云疆战争那一半的魄力,哪里会成如今这样!”
先皇发动云疆战争......
贺宁枝奂的思绪瞬间被这几个字占领,脚步也因为这几个字顿住,整个人停在了原地。
好像突然之间天地之际漫漫的雨声都归复一片平静,只余下刚才那句话在她耳边回响。
一旁的两人一点没有察觉,另外一人继续接着认同道,“陛下还是太仁慈了!刚一上任就说什么,云疆百姓会受战乱之苦,要立刻停止云疆战争,硬生生把就要吃到嘴边的肥肉又给送了回去,枉费先皇基业啊!”
“那又有什么办法,先皇膝下只有这一子,南楚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呢?”
他们所说的所有的话都在贺宁枝奂的脑海里打转,明明每句话她好像都听得见,但好像每句话她又听不懂。
什么叫陛下仁慈?什么叫先皇基业?什么叫停止战争?
好像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这个答案又好像浸在一片浓雾之中看不真切。
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叫嚣,我要一个答案,我要一个真相。
贺宁枝奂伸手扯下帽子,转过身去冲那两人喊道,“你们给我回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那两个大臣听见她的呼喊回头,满脸被打断的生气和不解。
可如今贺宁枝奂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把扔了手里的伞,几步走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个大臣的衣领,语气带上了威胁,“我要你再说一遍!”
或许是离的近了,那两个大臣终于认出了她,被揪住衣领的那个急忙开口道,“微臣,微臣方才都是瞎说的,殿下当不得真啊!”
另一个大臣则好像反应过来了似的,伸手指着她道,“你不会,你不会是想出宫去吧!”
贺宁枝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毕竟她本来确实是打算要出宫。
两个大臣见她一时无言,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叫来了宫门口将要换班的侍卫。
贺宁枝奂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就被两个侍卫押住,那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住她,在两个大臣的指示下带着她往皇帝书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