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我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时至今日我对于李澶月本人竟仍旧是一知半解,甚至于日夜所居的寝殿也几无了解。从前的每一个决断、每一桩事件,我可以挖掘,我可以追溯!
李澶月从前贴身的奴婢据竹溪说早就四下遣散不知所踪,最后一个忠心耿耿的刘诚也被他夺去了性命。所以从子时三刻回到东宫的这一刹那起,我带着掘地三尺的信心,破天荒地投身到一场浩繁不见尽头的农事劳作中。
说实话,我有些笨手笨脚,做粗活自然不太熟悉。
哪怕绑了攀膊脱去长裙,扎起裤脚高绾双髻,我还是难免被这个桌子撞了腰,被那个锁头割了手,在床底下碰伤了脊背,又从高柜小凳跌疼了尾骨(我到底和采双一起摸过对方浑身的骨头,却至今认为“屁股”两字有污倾听);更重要是出透了一身汗气喘如牛,就地一瘫简直眼冒金星。
可所有这些困难都不重要,身上伤痛,哪及胸中惶恐:我找遍了最高的柜格,最逼仄的角落,金银玉器随手可见,书画文玩样样不缺。可这之中没有一样——我是说没有一样,属于曾经的太子妃李澶月。没有作为嫁妆的儿时珍宝,没有继承家门之风的刀枪棍棒,甚至于无一字出自她这声名远播的大才女之手,无一物镌刻有她本人的署名。她似乎不曾生活在东宫,或者说飘摇在此的不过一具傀儡,无关痛痒地授受着一桩又一件皇家恩赐,将它们收藏、束之高阁,使之无从沾染自己的呼吸。
叶湄就是在这时候不请自来。我回头时已见她撬开了窗扇,缝隙里露出清晨第一缕微光,和带着酸苦气息的晨风。她仍旧是一袭戎装,不过此刻对我拉上了领口,打扮得像那么走江湖干练模样。可她却是倒栽着进来的:双手扶住窗棂,我接着只看那两条细嫩的白腿腾空一扑腾,两双绣花鞋凌风落在我一室狼藉之上。
“你要知道你在白费力气。”这是她养身坐起的第一句话,和戚述一样懒得回头瞧我,还带着如出一辙的诡异笑意,“他既然遣散了你的仆役,自然也能更换你的殿宇——从前一点、一滴:他亲口说都是稀世珍藏,此生再不肯示人的了,哪怕对你:李澶月……
“或是郑梁蕙。”须臾之间,她游蛇一般已经突入我正面前半步之遥的距离。我坐着,她趴着,她伸出纤纤玉指,在即将勾到我脸庞的刹那划走,刺破一片风,“随便你是换了魂,画了皮,还是失了忆……他都乐见其成。都说,二皇子也死里逃生失了忆,真希望他能像你失忆得这么彻底,省得我将功赎罪,还要应了太子爷的不情之请。”
我想起赴宴之前他的允诺。他说会让“叶湄来看我这情况该当如何处置”:
“我是叶湄,眉毛上沾三点水的湄。”她说着拨拉四周给自己找出一片平整空地,伸个懒腰打足了哈欠,“一宿没睡,给人鞍前马后从来就不容易……别这么瞧我,我不会巫术,没打算给你施法下蛊。太子爷让我来看看你发了疯没有……”
她把自己一张媚骨天成的脸凑上前来,大眼瞪小眼将我狠狠打量一遍:
“我瞧是疯得厉害……可是,我很喜欢。”
我实在不想再看她莫名其妙的笑了。我却勉强自己对面笑着,又拿出与生俱来接人待物的道理,或许恩威并施,先将她敲打、再将她软化:“你究竟是什么人?”我问她,“这里是东宫,不是你可以擅闯的地方。你知道此时此刻,我大可呼唤驻守在外的亲卫……”
“他们?”叶湄翻个白眼,“他们是我爹的兵,我的兄弟。二德子!”她拍手,应声就有那无面人一名推门而入……怎得我明明锁了门!“无事,你去罢。”她又挥手,活像自己倒是东宫的主家,“……我是谁?你不会知道。李澶月是谁?你是不是很想知道?”
未等我回应,她摆手又笑:
“说也无趣,不过是被家里养傻了的女儿,送进狼窝的小羊,偏还以为豺狼利齿威风凛凛,心向往之欲罢不能,哪怕自己剥皮抽筋也要脱胎换骨做个一模一样的小狼崽子去吆三喝四……”
她捂了嘴,偷偷告诉我刚才有句话她的确撒谎:“可惜温顺惯了的羊羔就是羊羔,倚功邀进只让豺狼犯恶心。或许他有时也沉迷其中吧,可招惹侧妃,是当真恼了他了。将一切抹除,是他真的不想再见到……李澶月,他杀了李澶月。”
一点我的胸口,她攀住我的下巴:
“难怪他近来喜出望外。李澶月死得无踪无影,谁知道竟换来了个了你。郑梁蕙么,披着羊皮,倒是头正宗的狼崽子。”
她那修长的指甲这回是真的毫不客气戳在我的脸上,或许把她指上蔻丹也染在我的脸颊:
“呶,随便是李澶月还是郑梁蕙的狼崽子,有没有兴趣,听听那只大豺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