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不详

抖一抖并不存在的水袖，她捏嗓子尖声挤出尖锐的嘶鸣——大约像老树枯枝裹了冰，遍地冰草竖了刺，呕哑嘲哳，与这副媚骨天成的皮囊大相径庭。爹爹的黄鹂能被她这一嗓子惊吓致死，就连一晚上无影无踪的侧妃及宫人也纷纷要上前来拍门了。

“本宫……夜晚沾了寒气，嗓子不适……”在我动手之前，叶湄已经弹指捏上我的脖颈，仿佛看玩笑一般，娇俏一眨眼，就要提点我接下来的囫囵应付之法，“恐是旧疾……！宿夜便有痊愈！更深露重，莫要耽误宫中禁卫，反使陛下皇后忧心！”

一以贯之的畏畏缩缩，门外竹溪会意自去应对；门内叶湄却摇头，大叹我“太不上道”：“若换了以前那位狼崽子，短了半截头发都能杀个血流成河……说什么，‘损毁容貌’，‘折损夫妻情谊’，‘不宜面君’云云，竟是紧张太子爷紧张得紧！甚至专程煞白一张脸面，要去给她心上郎君瞧瞧受了多大委屈哩！”

她继而拂过我胳膊旋身落座，自顾自砸么了朱红双唇，又来问我故作惊讶：

“怎么，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太子爷生辰八字件件不详克死亲娘招惹皇帝胆战心惊九死一生那么些伤春悲秋之无趣事？男人么，一个个看着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偏就是最受不得苦经不得痛的，芝麻绿豆大点事儿，不肯放在嘴上说，却做出些愁眉紧锁的仪态，专去哄女人心疼。可惜你李澶月也算是个臭味相投好姑娘，闷头扎进去，怎么找就还是被吃干抹净呢？”

她并不在意自己此刻赤裸的肩头，谄媚的嘴脸，仿佛宣示求权求财只不图色，又和我肝胆相照，说些同为女人该当同仇敌忾之类的浑话：“我不管你是谁，以前恃强凌弱那些本事却不能忘。太子爷关照过，要我使你一定想起来——什么名动京城的大才女，什么文武双全的高门千金——不过依仗外祖那点儿快入土的荣光，全给自己脸上贴金！六岁里跳池塘摸锦鲤，七岁上抢辔头揪马鬃——这就算是武学天分；八岁舌战群儒骂哭侍中千金，九岁泼墨赌诗气走三位夫子——这就敢讲说才高八斗……”

“你且住。”我一把攀住她的手，夜色太黑，屋内灯火远远地在跳，我只知我脑仁也疼，眼前也昏沉，几乎耳朵旁边听到些什么，或许都不真切了，“你说什么侍中千金——是当朝侍中，江伯父……那千金乃是……”

“江侍中长女早早病故，活下来只有一个女儿。”莹莹鬼火中，叶湄咧着红透的双唇，喜滋滋盯着我看，“还没想起来么？昭景十五年，江侍中妻子携幼女初次进京，遍邀群臣。酒过三巡儿女自在嬉戏，是你李澶月自恃掐算推演略有所成蹬鼻子上脸指着江采双道此女不详必成隐患，郑家梁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曾经抓花了李澶月的脸——这是比武赢了文状元；没几日写信之前，直送入老太师座前，洋洋洒洒鞭辟入里是是非分明，这又是辩经赢了李澶月所谓武学天才。奇耻大辱，经年难忘，所以你百般请求太子爷杀了她——杀了她们，当然还有那个初次见面便‘勾引了’太子爷的小村妇江采双——那么一场盛会呐，你竟然，全忘了么？”

她言罢悠悠吐气，吹熄了堂中烛火：

“如今大愿既成，你却忘了经年宿怨——多可惜哇，可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