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树冠浓密，我去的时候又惊起一窝鸟。岸边多生芦苇，也趁夜色飞去些蜻蜓或孑孓的，我一律当诗情画意处理。提了裙摆，没洗去双眉胭脂红，我走上石桥哼起小调，甚至脑中已经有了赋诗一首的快意——因瞧见石桥下，凉亭后，有个等候在此的身影。那是个姑娘家，我如今已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里确定；是不是闯入太子宫中那名戎装女子，我仍旧不能确定。我那时候多开心呢，三步并两步，嘴角都已经咧起。而后猝不及防，身后裹上一股蛮力，是一尊厚实温热的躯体将我缠紧，片刻，就是我窒息……
我坠下湖面。
我在又一场回忆的大梦中醒来，泪流满面，大汗淋漓。
窗外仍旧是黑夜。比死去活来的噩梦更使我作呕，是此刻近在咫尺、那么赤裸上身一个男人。他带着梦中舔舐我脖颈的腥热，回头露出与杀死我时如出一辙的热烈笑容：
“郑梁蕙。”他笑，“既然醒了，就不要继续呆若木鸡。帮本宫换药——怎么，你不做？这便是本宫出门去求援，去宣告天下：你刺驾未果，合该满门抄斩？”
扔下了染血的布条，他浑不怕疼似的，自己又乐弯了腰：
“满门抄斩，真不知如今该抄太子妃李澶月家，还是你郑梁蕙家——本宫不在乎，说实话。只要你这个人，这个身子名列其中——本宫杀了你第一次，说实话很想再品味第二次。”
他带着暂时止血还未结痂的赤裸胸膛，跣足跪上枕畔，一瞬，呼吸的热气便已扑上我的脸颊。“本宫不屑于杀人，郑梁蕙。天下万民，各个卑劣如蝼蚁。碾死一只蝼蚁，会使你得到快感吗？不，郑梁蕙。当你杀得足够多，你就知道，多无趣，多枯燥，多……使人恶心。”
左肩的伤口没经过认真处理，稍一用力便又流出血来，他低头抹了一手，略发怔，继而猝不及防的，却将其抹在我的眉头。
腥臭，燥热……几乎是他的心跳，在我眉间颤抖。凝结了泪水，无以颤抖，我竟然瞪着眼睛——哪怕双目赤红——我恨不能将他洞穿！他难道不怕我当场暴起，一口咬上他的脖颈——尚且裸露着的，只有这么咫尺的距离！
“不急于一时……郑梁蕙。”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他猝而又撤身远去。连同这一句，听来竟也得意全无，恍若叹息。“下床来，帮本王上了药；你好自梳洗装扮……今日前朝有宴，侍中列席——关于你那位好姐妹，你难道不想向其父探知些什么？”
背过身去，他竟然已不惜得瞧我：
“散了宴席，叶湄多半也已得手——到那时候，本宫再请她来看看，你这魂不附体的症状，该当如何处理。”
我早知道不该相信他信口胡言。什么“前朝有宴”，分明是私自出宫，一路小轿抬到吏部尚书府上，趁夜密谋磋商。吏部尚书——正是侧妃黄语欢的生父，不知是否家书听闻了太子妃李澶月曾死咬着她女儿追打不放的龃龉。李澶月毕竟领了教训，一双腿至今不良于行。戚述却早将对我用过家法之事抛诸脑后，长腿一迈下得轿来走得虎虎生风。甚至看不出他自己也正有伤在身。
此时不知是几更天。我抬头仰望，半晌也没寻找星星，更少云彩。黄家深宅大院外接甬道东西空旷，无人影，无灯火。似乎我轻飘飘这么落下去，也就像溺死在澄明湖一般消散得毫不费力。向那无边夜色，有一瞬我确乎迈出步伐；再片刻，自由的气息已经燎着我的头发……
“娘娘，小心。”
黑夜中伸出一双手将我搀扶；阴影中伸出一双手将我禁锢。素发绢花，竹溪方才替我梳洗之后，原来自己也为宴会着意打扮了一番。可那张面目：恭肃、缄默，泡在此间夜色中似死了经久的尸体，竟无青春女儿光彩。
“奴搀娘娘进屋。”她似有察觉，越发低垂腰背，躲避了我五味杂陈的目光；又专做警醒似的，侧身半向旁边一让，“娘娘放心，太子爷有亲卫跟随，不会让娘娘跌倒受了伤。”
或是让我提裙子当场逃跑。
他们总在那里，在戚述的身后、头顶、脚底……譬如房梁、草丛、墙后：诸如此类一些刁钻可疑的地方。戚述不记得他们，戚述的死敌忽视他们，我显然也曾忘记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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