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飞过去一群鸟，闹哄哄的，恰如前院的宴席：我郑梁蕙十四岁的生辰宴席。太子殿下亲临赐福，娘说是家里上下百余口前所未有的荣光。她边这么咧着嘴笑便将我往出推去，口中不住念叨着那许多千恩万谢的词句。我说我省得，论低眉顺眼之熟练谁能比得过郑家的小女儿？我迎出，我叩拜——五体投地，而后四面八方的，轰然却引起嗤笑。
不算恶意，是我闹了笑话，看也不看全礼跪拜了太子的祭酒，还风风火火说着“殿下千岁千千岁。”害那代行送礼的祭酒仓皇后退，还在门槛附近扭了脚腕。
“娘说太子殿下亲临。”我其后小声发问，不敢露出半分不满。娘带着两颊红云，不知是乐是羞，拍我脑袋说我太教条：
“太子殿下将要亲临——这是遣祭酒已经说好了的事儿。这份荣光错不了，就是已经赏了你。娘方才也只让你多谢甜言蜜语，何时名你去三跪九叩了的？你这孩子傻的时候真傻，不该用的脑筋瞎做主张。”
为这句责难，我不免借更衣梳妆的念头逃回后宅。头顶的鸟儿飞走了，这一日难得的万丈霞光未得一见，至此也尽数收去了。我尚且饿着肚子，还要等不知何时太子殿下“终于现身”，再去把前次的笑话重演一遍——又不是那戏班子里的丑角，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何况还在我自己生辰当天。卸了金钗银簪，我捧着胭脂望镜发呆，有一瞬间说不上为什么，赤红的口脂狠往眉头抹，一下子好似传说里的狐狸精，竟使镜中平淡无奇的脸面也显出几分虚浮的娇媚。
从前有采双对此大加赞赏：“果然不负你姑姑倾国倾城的名头，真真照耀起来，才见郑家风采！”我那时候不过垂髫小儿，听了她一本正经更乐得踢腿蹬脚，扳过她一张小脸同样胡化一气。尚未入学，哪懂规矩？谁说口脂就要沾在嘴上，青黛必须黑了双眉？五颜六色两张脸面其后吓哭了我亲娘，倒教她母亲捧腹大笑，当场就要认我做义女。往后近十年，侍中义女这名号大约就是我最拿得出手的本钱。太子今日驾临，难说不是为了给侍中脸面……可采双的贺礼呢？怎么时已近晚，仍未曾得见？
紧闭的房门恰在此时叩响，我跌了镜子扭了腰。黑灯瞎火的想是把红眉擦净也不能够，仓皇垂袖掩面去迎，只怕是娘唤我应酬。所幸，万幸，是我那丫鬟染陌，神神秘秘转交一封书信。我在堪堪降临的夜色下，比着摇曳不休的灯笼看了仔细——的确说曹操曹操到，是采双的笔迹。信的内容太简单，却让我几乎跳脚欢呼：
“半炷香后，澄明湖。”
哪用半炷香？澄明湖就在我所居三春园向南百余步，一抬脚的距离。要不是尚且披头散发，还得染陌帮忙梳洗……“是谁、让你转交此物？”临回屋刹那，说不上为什么，我忽而扭头问染陌，好像是不大相信远在夏州的采双会为了给我庆生不远万里上京来，又忍到入夜才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我知道是谁，你不用隐瞒。”我专门强调，“虽说不是十五及笄礼，远用不了这么隆重……兴许是她父亲心意转圜，不必叫骨肉分离天各一方……自此我们岂不是近在咫尺，甚至可同床共枕么？”
现在想来，我当时实在沉溺于故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竟无从察觉染陌欲言又止的惊讶、更不曾小心谨慎铁了心问个究竟——染陌多半也不会说的。那封诱我自投罗网的信件如今看来出自太子本人之手。染陌受当朝太子威逼利诱，就眼睁睁看着自己休戚与共的主家一蹦一跳迈向自己的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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