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尚贤门,点头敬过奉明堂与乐福斋的香烟袅袅,低眉略过戒卫所换班的禁军,竹溪在宁泰宫门外放开我,由着我踉踉跄跄向内走去。
宁泰宫内的宫人各个低眉顺眼,但我相信他们已经瞧得足够仔细。
自宫门至正殿整整一百步,殿前八级高阶。抬腿迈过门槛时我已几乎要咬不住牙关,蹲身请安叩拜时,嘴里不自觉就漏着风。
等待皇后娘娘问话时,我悄悄从蹲跪改成正跪。
记忆中的那个中气浑厚的声音还未响起,有个聒噪尖锐的嗓子居然先开了口。
“太子妃,今早你因何要事违反禁令,求见太子殿下?”
我不敢擅自抬头,但直觉发问之人并非素未谋面的太子侧妃。黄家姑娘到底也是世家出身,我不认为她会是这般没规没矩,胆敢抢在皇后娘娘前质问正妃的人物。身后竹溪乖觉地保持着缄默。迟疑少许,我开口说了平生第一个谎。
“皇后娘娘在上,妾昨夜招了梦魇,醒时神思恍惚,惊到了下人,才会扰到太子爷。妾自知不该在闭门思过之期,因一时悲喜行此造次之举。妾知错,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说着,行大礼稽首叩头。有双手接着扶住我的肩头,用蛮力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我抬首,对上的果然不是皇后娘娘的玉容。
几乎是瞬间,我便能肯定这个细眼薄唇面带刻薄的姑姑,就是方才代皇后娘娘发话的掌事姑姑。这般贴身的仆役,行动总是会比主子的吩咐快一步。她扭头去唤竹溪,皇后的叹气声才缓缓响起。
“已经这副样子,还罚什么,坐着罢。”
我心下一喜,欠身谢过恩,由竹溪扶着,慢吞吞去梨花椅坐下,终于看清了对面那位清秀佳人。她年纪好小,脸颊旁还显得肉乎,一双滴溜溜圆的眼睛此刻蒙着水汽,看似委屈十分。我清楚自己既已脱了困,受训挨罚的马上就轮到她,便先开口向皇后讨饶道:
“娘娘,本是妾有错在先。侧妃只是一心体谅太子爷,若是言过其实,也是妾教导无方。娘娘若要责罚,妾愿……”
“李澶月!”我话未说完,皇后却忽然断喝一声。那声量浑似军中将领喊杀冲阵,不但我被吓得抖了三抖,侧妃也僵在将跪未跪的尴尬关头,面色直发白。
皇后接着却笑出了声。
“禁足这两日颇有成效么?先前追着侧妃打还死不认错,这会儿倒姐妹情深起来了?”
我暗道一声不好,慌忙站起身跪在了当中。本是顾忌着这几番纠葛想送个顺水人情化敌为友,不想却棋差一招。可我不明白,李澶月一身傲骨,怎么也不可能做出仗武欺人之事。况且就算她真气急上头,也不会自降身份亲自动手。竹溪只说与侧妃起了不快,我从来不曾想到竟会是那般市井泼妇骂街斗狠的情形。
她这尊贵的太子妃身上,究竟是出了何种异况?
正思绪游弋间,皇后冷冰冰的训诫已经劈头砸下。我赶忙收了心思,仔细听训,这才明白自己为侧妃出声已是逾矩。多言尚且是七出之罪,她身为妾室诽议主母实乃大过,就算要赦也得听皇后决议,何时轮得到我去置喙。
“黄语欢。你今日搬弄是非,中伤太子妃,是因前日的气还咽不下,本宫省的。既然太子妃已知错,还愿意主动担责,你俩之间的恩怨就到此为止。一个个罚来罚去的本宫看着都烦。回去了好好修缮和睦,东宫就只你们两人,就这都能闹到鸡犬不宁,日后选了秀女还不得掀了屋顶去。”
皇后缓言示下,言语中若有若无带有一丝怠懒。
“皇上身子骨还不见好,你俩给我省省心。没事多去昌德宫尽尽孝。都起来。下次再吵到宁泰宫来,不问对错一起去领罚去。”
我同侧妃不由对视一眼,连声谢过皇后。我站起时不甚稳当,伸手搀了我一把的竟是侧妃黄语欢。
她眼神躲闪,神色还是有几分别扭,但我却顿觉心中舒畅。
投桃报李,还乖觉听话,这般简单的姑娘也许才是东宫里真正值得我信赖之人。
至少她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不怕无从提防。
我便反手拉住她肉乎乎的小手,冲她微微一笑,喊了她声妹妹,认真致歉请她包含。她越发地挂不住,正要拉下脸来回话时,有串脚步声仿佛砸在地上,轰隆隆从殿外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