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等人到达田几城时,已是黄昏。
他们一直在门外等候,夕阳余晖从城墙上慢慢褪去,仍未见城门打开,城楼上的士兵像木头般一动不动,只有那蓝墨色的旗帜在不停地抽动着周围的空气。
田几城城墙高厚,四周皆是荒田,无一遮挡,只有远处几座山作为屏障,天一暗下来,就容易起风沙,吹得人满面沙尘。
“呸,欺人太甚!”崔三抡起自己那两把八十斤重的大斧来回踱步。
“将军,他们去了这么久,任由我们在这吃沙土,连个回话的都没有,怕是不愿让我们进去了。”瞎眼李目担忧道。
“我们再等等,说不定里边有什么事。”她心里清楚,哪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看她带了一百多个残兵,给她吃了个闭门羹罢了。
越是这般情形,越是急不得。
她走到一旁的草堆,将剑插入土中,摘下头盔放在了上面,顺势靠坐在草堆旁,用右腿膝盖支撑着一条胳膊,闭上眼放空思绪。
随着风声的呼啸,夜渐渐深了,士兵们就地点起了篝火,准备烧点东西吃。
陆瑾不知睡了多久,闻到烟火味便睁开了眼,看到那火在风中不安地晃动,勾起她心中一丝悲凉。
一旁又传来急急地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崔三,他正冲着城门吐着唾沫。
“去你大爷的,姓时的狗东西给老子滚出来,定杀了你这鸟人不可,躲在里面当龟孙子,还想老子搬救兵?老子不陪你个兔崽子玩了!”
陆瑾心想,崔三这人没啥文化,骂起人来竟能把这些牲畜串到一起。
“将军,”崔三见她起身了,赶忙朝她走来,“我们走吧,这厮就是故意的!”
陆瑾看向城楼,正巧与其中一个士兵对上眼,那士兵眼神畏畏缩缩,看过来一眼,便又快速躲开了,只留两个乌黑的鼻孔对着她。
她将手里的秸秆绕玩了两圈,又一把扯断,随手扔向了地上。
“继续等。”
她坚信,城门总会打开,不是今天,也会是大敌来临之时。
荒田里的蟋蟀发出了尖鸣,时不时又听到老鼠在草里窜动的声音,这边没了动静,那边的蛙声又响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大家都睡着了,人群里发出鼾声。
她看着炭火,噼啪作响,呆滞许久。忽然,地面传来一阵震感,那震动离她越来越近。
正当她疑惑是什么动静时,城门开了,一伙人乌泱泱地朝他们逼近。
陆瑾起身,见走在最前边的是个模样稚嫩的少年,约莫十六岁的样子,瘦小的身子坐在比自己大好几倍的马匹上,却有能压住身后一群士兵的气场。身后一个萝卜头微微驼背,两撇长胡须盖着嘴角,似乎是为了方便说话刻意梳理出来的,他脸上有几块不规则的褐色大斑。
“来者何人?”少年问。“陆瑾,奉朝廷旨意,携陆家兵马前来支援。”
那少年眼里充满困惑,向她身后看去,见她身后既无马匹又无士兵,便问:“陆元帅呢?”
“家父于前几日牺牲在战火中,无法前来,只好亲自替父出征。”
那萝卜头移马到少年身边,耳语了几句。
少年听完他的话,思考了片刻,对身后人下令道:“来人,去把多余的营帐搬出来,让陆将军他们在此扎营。”
听到这话,崔三气急败坏,抡起那两把大斧又想冲上前,被陆瑾一把拦住。
“想必你就是司徒丞相的义子时安基吧,”陆瑾说,“时将军,我们千里迢迢赶来,这般待我们,怕是不好吧?”
“这......”时安基竟拿不定主意,看向萝卜头。
萝卜头冷哼一声,替他说道:“进城倒也可以,只要你满足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兵马充足,兵将无损。”
陆瑾皱眉。
“既然将军介意,我们便不进去,还劳烦你们将营帐搬出来。”
王似绅得意一笑,回城去了。
“将军,他们这般欺辱我们,我才不要为他卖命。”
“就是,凭什么听他们的?”
陆瑾见他们愤愤不平,反问道:“我们不进去,就这么走了,你们咽得下这口气?”
崔三目测着城墙高度,道:“将军,不劳你,我爬进去将他们砍了。”
陆瑾堵住耳朵,盘腿躺回那草堆,“今晚进不去那就明晚进,明晚进不去那就后晚,一直不让进,我就把这烧了。”后半句话她说得很大声,生怕城楼上的士兵听不见。
大家只好将里边送来的营帐扎好,在城门外中安顿下来。
扎好后,几个人又围在一起喝了点小酒,这酒是一个士兵的妻子酿的,让他路上小口小口地喝,可以借酒提神壮胆。喝起劲儿了,大声谈笑了起来,吵得城楼上的士兵直皱眉,愣是闹了大半夜,直到天微亮,才就地睡过去。
陆瑾虽也喝了几口小酒,但这酒太烈,烈得她心烦意乱,一夜无眠。不明白父亲生前怎么会喜欢酒这种东西。
她看着那微弱的炭火,时不时溅出飞星,仿佛又看见父亲躺在她怀里画面,借着炭火的余热,她似乎又能重新感受到父亲的温度。
“爹,我该怎么办……”她抬头看向天上一颗最亮的星星,轻声问道。
*
晌午,太阳越来越大。
陆瑾用捡来的碎瓦片在地上画着那日经过的山地,带大家分析当时的局势。
“当时嘣地一声就把我给炸飞了,撞到了旁边的石头上,看到一条腿没了,给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那火会找人,一下就朝我眼睛冲过来,疼得我在地上打滚,抓着土往眼里塞,四周都是火,一摸地上热乎乎的全是血。”
“那箭有毒,”一个手臂失去知觉的,掀开左手衣袖,“也就这么个口子,怎么都动不了了。”
陆瑾回想起来,父亲中箭后,身上也是突然呈现一片黑紫色,很快就没气了。想不到他们面临的敌人,手段如此狠辣,还拥有他们难以抵御的武器,非寻常策略所能应对。
“这伙人说来也奇怪,他们长相与我们不太相同,个子都很高,皮肤黑黑的,个个还都小眼睛,穿的衣服也是我没见过的。”
“难不成,这些起义军并非南齐人?”
“并非南齐人?”陆瑾更纳闷了。
正说着,不远处来了一伙人,两个牵着马走在前面,三个肩上担着东西跟在后面,马背上也是几箱重物,他们见到城门外围坐着一群士兵,纷纷停下了脚步,左顾右盼,观望不前。
陆瑾带着好奇,叫上几个人同她上前查看。
她随机翻看其中一个篮筐,只见里面有几件艳丽的戏服和一幅画卷,其余筐内也是唱戏时会用到的道具,比如曲笛、鱼鼓、帅字旗、宝剑、大锣、盔头、翎子等,还有一把金枪别在一个短褂衫男人的背上。
“你们怎么会来这儿?”陆瑾问。
“我们是江九来的戏班子,到城里卖唱的。”短褂衫男人两手挠着裤腿,不自在地回答道。
“你们不知道现在是战乱吗?怎么这时候还跑来这儿做生意?”陆瑾又问。
“哎,我们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的,”男人无奈地回答道,“已经走了一个多月,身上早已没了盘缠,只能先进城解决生计了。”
这同行的五人,一对父子,一对兄妹,还有个六十来岁的矮个老头,他们在江九卖唱已有十几年,因为灾荒,大家都纷纷逃离家乡,四处讨生活。父子负责叫场奏乐,兄妹负责登台唱戏,老头则是兄妹俩的父亲,随他们一同前来,日常帮着打杂的。
“你们都会唱些什么戏?”陆瑾来了兴致。
“嗯......能叫上名儿的都会个一两段。”
陆瑾看着他们,忽然想到了个法子,一个能让时安基不得不开城门请他们进去的法子。
*
三日后 时安基营
天才微微暗下,军营内便响起了歌舞乐声。
“将军,进了这田几城你可就放一百个心,我们这儿是出了名儿的防守高地。”
“有劳石郡守了,这几日一直设酒肴招待我们。”时安基说。
“哪里哪里,还承蒙您在丞相那儿多提提我们,我们可是心甘情愿为其效力的。”
乐曲奏罢,又迎面来了一个美艳的女子,她半遮淡青面纱,手里捧着一把琵琶,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落座,向时安基微微颔首,稍一抬眼,似有流水在她眼眸中流动,颇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风采。
只见她双手在弦上轻轻一挑,四周空气像被这乐声划破一般,直击人心,指间轻轻一抹,又如柳叶勾水般,荡漾神魄。“她是谁?”时安基问。
“她是安宁街上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叫艳十娘,不仅貌美如花,还有一身技艺,弹得了琵琶猜得了拳,将军要是喜欢,以后随时请来便是。”石郡守笑着说道。
曲子弹到末尾,一支飞箭伴随着几声急急的挑弦声,嗖地一下插在了营帐门外,吓得众人起了骚乱,急急向离挪了去,守卫们顿时警戒了起来,拔出剑向四周张望。
时安基叫人将箭取来,细细端详,发现这箭尾上面刻着一个“陆”字。
“陆?”时安基看向萝卜头。
“想必是门外那几个人,我看看去。”萝卜头摔碗怒道。
随后,他带着一路士兵向城门走去,才到城门,便听到外边一阵吵闹声。
“怎么还有人唱戏?”
门一打开,便看到一群人围在篝火旁,对着中间几个浓妆艳抹的人大声叫好,远远就能看到两条翎子在半空摇晃。
唱曲声,奏乐声,鼓掌声混杂在一起,无比吵闹。
萝卜头抬头看向城楼,只见那本应在自己岗位上站岗的士兵全都挤到了一起,跟着这群人寻欢作乐,咧嘴大笑,全然没发现自己正在底下怒视着他们。
“陆将军真是好雅兴啊!”萝卜头将箭扔到她面前,冷哼一声。
“他要夺万岁锦绣社稷……”陆瑾转过身,对上萝卜头时,刚好唱到这句。奏乐声止,她弯腰将箭拾起,头上两条翎子跟着她一弯,扫了萝卜头一脸。她看着箭,诧异道:“这不是我们陆家军的箭嘛,怎么到你们手里了?”
“你倒说说,你在我城门摆台唱戏,是何居心?”
“这城外也是你们的管辖地吗?”
“废话。”
“那怎么连一支小小的箭都拦不下?让我猜猜,这箭是射到了马圈呢,还是射进了营帐里?”
“我劝你们马上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就叫人将他们包围了起来,吓得那戏班子连连后退,抱在了一起。
“喂,”陆瑾大声呵斥,“现在是我来救你,希望你说话放尊重些,可别到时被火烤被剜肉才来求我,我可听不见。”
“呵,救我,就凭你这几个断胳膊断腿的?”
“崔三,告诉这位大人,我们还有多少兵马往这儿赶。”
崔三得意地冷笑道:“禀告将军,我们仍有十万人往这儿赶。”
萝卜头神情突然严肃,问:“确定还有十万?”
“信不信全凭你。”
“怎么不早说?”
“残兵败将,不足道也。”
萝卜头搓着嘴边的胡子,看着这穿着军装的女子,心想,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