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军一路向前，追随曹军而去。战败的阴霾虽然笼罩着整片大地，但整个队伍仍然井井有条，与曹操的其他军队甚是不同。
荀攸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悲痛之余，他也看到了这支队伍的优秀之处。若是主公能将其他队伍也训练得如于禁军这般，那么军队的实力也会上升许多。
一队人马胜利的渡过了淯水，继续往北奔去。此时军队正经过一片庄稼，远处有一座村庄，正飘着袅袅炊烟。然而荀攸的目光却放在一些从小路狼狈的跑出来的伤兵身上。
于禁也发现了，勒住马头，一甩鞭子喝道：“你们给我站住！发生什么事了？”
那几个伤兵见了于禁，都慌忙行礼：“回将军，我们只是对贱民下下手……”
“放肆！”于禁皱着眉头怒吼一声，那几个士兵都被吓得瑟瑟发抖，慌忙拜倒在地：“将军，这与我们无关，都是我们将军教唆的……”
“你们属哪一支部队？”于禁冷冷的问。
“青州兵。”
于禁眉眼一凛，调转马头向着村庄，命令道：“所有人进村，若看到有士卒在行抢劫之事，杀无赦！”
于禁的命令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良久，一个人才战战兢兢的问：“将军，那可是青州兵，主公最纵容的一队人马……”
“违令者斩。”于禁面无表情的说。
众人听到违令不免也是一死，只得纷纷进村。于禁也策马进村，扬鞭鞭笞抢劫的贼子，怒吼声不断。
这一举动令荀攸又是惊讶又是敬佩。过了一时，于禁才策马出村，带着军队回到了原处，见到荀攸惊讶的神情，不好意思的笑笑：“吓到军师了？于某在这里给军师赔不是了。”
“不，你做得很好。”荀攸叹道，“国之良将应当如此。”
“军师过奖了。”于禁笑道，“或许回去我就小命不保了。”
“若主公昏庸至此，我也对他无望了。”荀攸叹了口气，心里却汹涌澎湃。
他会变好么？
众人继续前进，不过多时，他们便看到远处有一队疲惫的人马正缓缓前行。为首一名士兵兴奋地喊了一句“是大部队”，所有人都跟着欢呼起来。
“肃静！”于禁挥鞭斥责，随即冲到队伍的最前方，领着军队整齐的向前走去。前方的大部队也看见了于禁，立即派人过来接应。
于军终于和大部队汇合，而荀攸也得以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曹军损失大半，已然溃不成军，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的，打不起精神。荀攸下了马，跟着人群行走。然而在一瞬间，他忽然被一个人拍了拍肩。
他赶忙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疲惫却又俊秀的面孔正望着他。那身躯带着一些伤痕，在愁云惨淡中更是憔悴。
“公达？”
荀攸只觉得一股热流注入了他的心田，让他毫不犹豫的抱住了身后那人。
“文若，你也还活着！”
“公达，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荀攸听到荀彧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哽咽，忙抚了抚他的背强笑道：“文若莫要悲伤，都活着回来了，你我应当庆幸。”
荀彧从荀攸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拭泪说道：“你和我相安无事，但战场上那些无辜的生灵，他们该当承受主公失误带来的后果么？有的人还是弱冠之年……”
“我听见很多人在唤着自己的父母，还听见战友一同赴死时对未来的希冀……可是他们再也见不到明天了。”
这些话让荀攸又想起了曹昂，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荀攸的眼眶再度湿润了，然而他强忍泪水，安慰道：“主公的失误，也有我的错，若是想要他们的牺牲能够带来价值，就要让主公知道他的过错，让他莫要再犯这种错误。”
“平定四海、还天下一个太平，才能对得起这些枉死的生灵。”
荀彧闻言点了点头：“公达说的是。”
两人随着军队前进着，荀攸侧耳倾听着身边士兵们的一些交谈，大致了解了这场战争曹军的损失有多大。对于士卒的死亡人数，他已经波澜不惊了，然而让他浑身一颤的却是一位将军的死亡：
“可惜了典将军，为了救出主公，孤身一人硬生生的守在张绣军前，将敌军骂得瑟瑟发抖，最后竟是身披数十创离开了。”
曾经说过拼了命要救出主公的将军，如今真的做到了信守承诺。荀攸心里又是一痛，却听得荀彧在他身旁说道：
“主公尚未知道这件事，莫要与他说。”
曹军败逃，还没来得及清点存留的人马，曹操自然还不知道这件事。然而即是如此，荀攸心里生出了一个心思：他想亲自把这些话带给主公。
曹军行至安全地带，才在曹操的命令下停了下来，安营扎寨，修筑防御工事。
将军们从不同方向带着军队前来汇合，并立即向曹操报告情况。曹操听后都只是点头表示明白。唯独于禁没有立即前去报告，而是认真的督促将士们修筑防御工事，防止敌军再度骚扰。
荀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也并没有立即去见曹操，而是待在军中，与于禁一同监督将士们的工作。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于禁才前去报告，荀攸紧随其后，然而两人来到中军帐外的时候，荀攸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对于禁说道：“于将军先行一步，攸有些事情想与主公单独谈谈。”
于禁见荀攸不进去，心下明白两人之间的那些事，只是点点头，然后走进了中军帐。
于禁姗姗来迟，曹操见了，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说什么。于禁行了一礼，正准备报告时，一位将军忽然怒道：“于禁将军忒不讲道理，青州兵本在安安分分的行进，他却要带兵来攻击。都是自家兄弟，我们和你何愁何怨？”
曹操听了，转头望向于禁，不怒自威：“文则，可有此事？”
于禁跪下行礼：“确有此事，但文则是见他们对平明百姓烧杀抢掠，方才行此事。”
“此事当真？”
“主公，莫要相信那家伙的油嘴滑舌！”那人又道，“于将军对我们一向如此，还请主公为我们做主！”
曹操把目光放在于禁身上。
“可有人为于将军辩解？”
于禁左右观望，却不见一人能站在他这边。正觉无助，忽听得帐外一个声音说道：
“若是攸为他辩解，主公愿意听么？”
这声音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惊，曹操更是“嚯”的站起来，把目光急切的往外放去。
帘子被掀开，一个瘦削的身躯飘飘然走了进来，目光平静如水，带着一丝悲伤，更有一丝怨恨。
“公达，你……”曹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荀攸不去理会曹操的心情，行礼说道：“某观于将军之军行军有素、整齐划一、将士严阵以待，于将军霍然有古之良将之风范。况于将军亲自督查防御工事的修筑，直至无破绽方来报告，此等良将，主公却要疑心于他，岂不错耶？反观青州兵，怠惰因循，无所作为，不当敌而扰平民，此为主公之军耶？”
曹操正要开口说话，荀攸却不给他插嘴的机会：“某观青州兵日益骄横，于寻常百姓家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不合礼法，更不合军纪。于将军为阻止此番恶行而动，遣部下追而剿之，岂非君子之作为？”
这番话说得所有人都无言以对。曹操望着荀攸，也不知道是对那件事的愧疚还是被他的话说得脸上无光，只觉得有些尴尬。良久，他才说道：“公达所言甚是有理，于将军这番做的很好，孤当嘉奖之。”
于禁谢过曹操，起身时规规矩矩的报告了军情，当他想提及曹昂一事，忽见身旁的将军都心有灵犀般的给了他一个眼神，显然是示意于禁不要说下去。
于禁心领神会，这些举动荀攸也看在眼里。荀攸也清楚曹操并不是傻子，他定然隐约知道子脩和典韦将军已遭遇不测，只是并不想太快接受这个现实。
而荀攸的去向，曹操在荀攸进帐之前也一直没向其他人问起，只是害怕听到那个令他难受的消息。荀攸的出现，无疑是给他的心里增添了许多安慰。
于是于禁只说了一句“曹公子尚下落不明”，绕开了这个话题，描述了已经修筑完毕的防御工事。曹操点头表示赞许，于禁再度行了一礼，然后退了下去。
曹操见于禁退下了，忽然脸色一沉，对在场的所有人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荀攸见此，正想张口说几句话，却听得曹操说道：“公达你留下，孤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聊聊。”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般，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当所有人都出去了，荀攸作了一揖，仍然毫不客气的说：“主公有什么话请说，攸不作评价，听完即走。”
曹操见他还在生气，忙道：“公达，这件事是孤错了，孤对不起你……”
“倒不是对不起我。”荀攸听了这句话，背过身去，冷笑一声，一股悲伤再度席卷而来，“我不计较这些，可你这般糊涂，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生灵！他们曾经都和你一同出生入死，难道就应该因为你的一次放浪形骸而白白丧命么！”
曹操为荀攸的这句训斥震住了，他嘴唇颤抖着，沉默半晌，终于问出了那句他一直不敢问的话：“公达，你可以……给个准话么？子脩在哪里？典将军为何迟迟不来报告军情？”
荀攸深吸一口气，背对着曹操，叹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他们已经先走一步了。”
这句话说完，荀攸过了许久都没有听见下一句话。他没有转过身去，也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只是知道他正将他汹涌的情绪倾泻出来，不断的摇着头，想抗拒这个事实。
“公达，很感谢你把这些告诉我。”良久，曹操带着哽咽说道，“孤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恳请公达给个惩罚。”
荀攸没有回答曹操的话。曹操见此，又说道：“公达，你说句话好么？公达，我错了……”
曹操说着，眼前的景象再度被泪水模糊了。恍惚中忽然觉得有人将他的头揽入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他感到一阵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你统治着一方水土，也着实不容易——还请节哀。”荀攸说着，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再也没能说下去，只能以轻抚来安慰怀里的人。
又过了许久，曹操才稍稍缓了过来，接过荀攸递过来的手帕处理一番后，对荀攸说道：“公达且监督我励精图治，广阅兵书，多向各位请教，可否？”
荀攸看着曹操像一个小孩一样眨着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微笑：“当然。”
曹操整了整衣服，换上了严肃的神情，较刚才的脆弱已经很是不同。他站起身来，在衣袂飘飞中以洪亮的声音传令道：
“召文武百官前来中军帐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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