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躁动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曹昂在刹那间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外跑去。
“是父亲！”
荀攸也反应了过来，曹操营帐那边的确兵戈声起，而且愈发激烈，似乎是直逼主公而去，势要将主公剿灭。荀攸看着曹昂奔出去，喊了一句“子脩”，却没能把他喊回来。他只听得周围的声音也愈发响亮，知道自己的营帐应该也被围住了。
逃是不可能的了，他也许要葬身在此处了。荀攸内心冷笑一声，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憋屈的死在淯水旁，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他这般想着，心里却愈发平静，不知是对死亡的期待，还是对这一切的无力感，让他已经疲惫。
他上了榻，坐在案前，像往常那样倒了一杯麦茶，细细的品了起来。不过多时，帐门飘飞，三五个士兵冲了进来，本想先将帐内的人都剿灭，却不料只见到荀攸一人坐在榻上，云淡风轻的品着茶，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观察了一番觉得没有埋伏之后，正欲上前刺杀荀攸，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且慢，将他留给我。”
几人听后，赶忙让开了一条道。荀攸正对着帐门，只见一位冷峻的公子走了进来，脸上已然没有了傍晚时分的那些柔情，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层霜，以及浓厚的杀气。
“文和？”荀攸平静的说了一句。
来者正是贾诩。他一身紫袍，冷冷的看着荀攸。
“荀军师，你为什么不跑？”贾诩问。
荀攸听贾诩这样询问，不由得一笑：“逃又有什么用，不照样是一死。”
“言之有理。”
荀攸凝视着贾诩的眼睛，只觉得那深邃的眼眸在看着自己时，杀气并没有这么重。
“你是丞相麾下优秀的军师，在下很欣赏你。”贾诩道，“诩只想问一句，你怎甘心为他所冷落？即使你心系于他。”
荀攸听罢，再度笑了：“贾公子，你没有经历过，于是你不懂。若是哪日张将军冷落你，你真的会撇下他不管么？”
“那是自然。”贾诩道。
荀攸摇了摇头：“你愿意看着他死么？”
贾诩一愣，荀攸继续说道：“你没想过他会死，你不相信他会死，所以你不怕。于是你可以义无反顾的劝他造反，而不担心他会出事。”
“但我不一样，我会害怕。”荀攸想了一想，又自嘲似的笑道：“所以我会留在他身旁，尽自己所能帮助他，即使没能帮上什么，但我尽力了，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呵，我的确不认为张将军会死，倒是你对那混账不自信。”贾诩冷笑一声，同意了荀攸的说法，“如今局势如何，军师心里应该清楚。”
“我自然清楚。但我仍然相信在来日方长中，主公会赢。”荀攸认同了贾诩的说法，“人各有难处，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不怪你。”
“这回你又这般相信他会赢。”贾诩撇撇嘴。
“那是因为我相信我自己。”
荀攸说罢，斟了一杯茶给贾诩递了过去。贾诩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这场争斗由谁而起，错的是谁，军师心里应该清楚。”
“这些我自然明了，错的人是主公。”荀攸笑道，“我并不是在为他辩白，只是想让公子明白一件事，我是不可能跟你们走的。”
这句话将贾诩的心思一下子戳破，让贾诩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道：“很有骨气，但你甘心自己的才华就这么覆灭在那混账手中么？”
这番话倒是有道理。荀攸的心颤动了一下，但立即又转为坚定：“我相信他只是一时没想清楚，若是日后我还能效劳于他，他一定也会明白，并且从中汲取教训，做得更好。”
“你就这样相信他？”
“我说过了，我这是相信我自己。”荀攸笑笑。
贾诩心里只觉得不对劲，荀攸的话语让他愈发不想杀掉眼前这个人，而是起了想玩弄的心思。他也相信自己能打败这个狡猾的军师。
“可你就要死了。”他说道。
“无妨，我相信他会知道我的心声。”
贾诩皱了皱眉，转过身去一挥手，准备让手下将荀攸除掉。
“贾公子且慢，攸还有个请求，贾公子能否在攸死前和攸打个赌？”荀攸见贾诩要下命令，赶忙说道，“贾公子不是很喜欢打赌么？可否和攸赌一局？”
打赌？这是贾诩所听过的临死前的最奇特的要求。他转过身来，凝视着荀攸澄澈的双眸。
“赌什么？”
“赌你我的未来。”荀攸笑着眨了眨眼。
贾诩闻言，望着荀攸澄澈的眼眸，只觉得他淡定的有些可怕。但荀攸所言也激起了贾诩的许多兴趣。
在临死前赌未来，这真是个新奇的想法。贾诩也不由得一笑说道：“无妨，只是你死后看不到，赌又有何益？”
“并不需要攸自己看到，我可以让在世的人帮我看。”荀攸笑道：“攸赌张将军和贾公子日后仍会归附丞相，可否？”
“随你怎么说。”贾诩不服气的撇撇嘴。
荀攸见贾诩已然绕了进来，微微一笑：“贾公子赌什么？”
“自然是不会。”
荀攸一笑，又饮了一口茶。
“不知贾公子想赌何物？”
“军师所提，自然由军师来下赌注。”贾诩道。
“若是公子赢了，攸有一封信，到时候贾公子可以交由丞相，劝他投降。这封信便在这箱子里。”荀攸说出这荒唐话来的时候，心里不由得笑了许久，“若是攸赢了……”
贾诩望着荀攸，不由得皱眉。
“自是希望贾公子能够一心一意辅佐主公，莫要节外生枝。”
“这样打赌，你不亏么？”贾诩疑惑地问，“你居然能够这般信任我？”
“我自然相信贾公子。”荀攸笑道，“反正攸也活不下去了。就算贾公子不能够信守承诺，结局却也是无法改变的。丞相仍然会赢，你们倒不一定。”
贾诩听了，眉头紧锁。
“现在请贾公子动手吧。”
贾诩见荀攸泰然自若的立起身子，嘴唇微微颤动，却只说了一句：
“这番我不杀你，只请你记住你的赌注。”
荀攸听了这话，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却见贾诩一甩袖子，往门外走去。
“全部人随我走，不许动荀军师分毫。我倒要让他看看，最后赢的是谁。”
荀攸听着贾诩的话，脸上只是挂着一抹微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也还没想死，这千钧一发之中，只有拿捏了敌人的弱点，才能幸免于难。
危难过去了，只留下疲惫在他身上。他就这样怔怔的坐在榻上，看着张绣军的人马逐渐退去，就知道这场战争已经落下帷幕了。这速度之快，这力度之大，荀攸不敢去想象，也不敢去想象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坐了很久，心里五味杂陈。案上的烛火仍旧在闪烁着，忽明忽灭，映照着帐篷外的绰绰人影。
主公现在逃到哪里了呢？他应该没事吧？叔叔呢？他能幸免么？还有不顾一切跑出去救父亲的曹昂，如今应该是平安的吧？这些担忧席卷了荀攸的心，让他不得安宁，却又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现在出去，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兵败已经是定局。一股疲惫再度席卷而来，他觉得他累了，他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事，他只想好好的休息一番，再上路去寻找主公。
荀攸就这样坐到烛火快要燃尽之时，忽然听见帐外传来了几声呐喊：
“于将军，这里好像还有人！”
荀攸听到“于将军”三个字，就知道是于禁来了。他缓缓站起，只见几个士兵冲了进来，服饰却让他倍感亲切。
那几个人看着荀攸愣了几秒，又赶忙冲着于禁喊道：“于将军，是荀军师！”
几个人的声音惊动了于禁等人。于禁闻言快步走来，掀开帐门走了进来，身上的甲胄还残留着丝丝血迹。
“荀军师！你还活着！没有受伤吧？”于禁见到荀攸，很是激动，忙上前迎接。荀攸冲着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们赶紧去备一匹马，送荀军师回去。”
于禁的命令，没有人敢不听，士卒们赶忙跑了出去，不过多时，就牵来了一匹马。于禁扶荀攸坐了上去，自己也飞身上马，紧随其后。
一队人马顺着淯水不急不慢的前进。一路上，荀攸见到四下里尸骸遍野，心惊之余，悲伤之情涌上了心头。阿瞒一时意气用事，竟导致了这般惨烈的结果。他一人的性命便罢了，这千万生灵的命，也是命。
不知道叔叔见了会有什么感想？荀攸不禁想道。
哀鸿遍野，千万生灵的血染红了淯水。天灰蒙蒙的，显然是快要天亮了，却让这惨烈的战场更加压抑。荀攸闭上眼，不忍再看。但他又不得不睁开眼，将这些事实看进心里，好叫他能够刻骨铭心，好叫他能够把这些悲剧赤裸裸的告诉阿瞒，让他明白他的过错。
马车仍在疾驰，荀攸却忽的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在了血泊中。那具尸体很是年轻，不过二十多岁，他仍然死死抓着手上的长枪，不愿放开。
几乎是一瞬间，荀攸的心颤了一下，紧接着疼痛起来。他陡然扯住缰绳，颤抖着就要下马。于禁见状，赶忙飞身下马，扶着荀攸下来。
四下里寒风烈烈，肃杀清冷的气氛更增荀攸心中的痛楚。荀攸慢慢靠近那具熟悉的尸体，靠得近时，他总算看清楚了那具尸体，是那样的稚嫩，又是那样的伟大，但如今却只是紧紧闭着眼，永远的沉睡了过去，身体也已经冰冷。
荀攸缓缓跪了下来，抚摸着那青年的脊背，唤了几声“子脩”，那人却不再回应他。
他才与他说过，自己所想象的未来是如何的，那么未来就是如何的。
但如今，他的人生却已经结束了，何为未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荀攸强忍心中的悲痛，却忽的看见地上掉落了一张纸条。他捡了起来，翻开来看，却是曹昂所写的想要与自己说的话。曹昂本就有些腼腆，每次与长辈聊天的时候总会打个稿子，将所要谈及的主要话题列上去，好叫自己不要忘记。
“军师，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
“军师，我总希冀自己能够成为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助他一统江山。若我有能力，我愿意登上皇位。”
“军师，太平盛世真的还会再来么？若是有，我想与你去看花灯。我还没过过元宵节呢。”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又被迫终止在这宛城外。世界是多么残酷啊，你父亲酿下的错误，为何要你以死亡来承担？
荀攸看着那张纸条，眼前却不知不觉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于禁一干将士站在荀攸身后，即使是经历过生死的一众英雄，却也不免心下恻然。
过了许久，待荀攸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后，于禁才走上前去：“军师节哀，我们也要快些离开了，主公还在等着我们。”
荀攸点了点头，拭了泪，起身上马。于禁吩咐军士将曹昂的尸身仔细裹好，一众人便再度启程，消失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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