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荆州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七年时光,仿佛把一切的痛苦都淡了那般,让荀攸的心境也变得更加平静。这七年并没有太多人来打扰他,外面战火纷飞,信也难以送到思念的人的手上。荀攸所思念的,钟繇和曹操,都在战火中不见了踪影。
虽说他对许多事情都已波澜不惊,但当他他每每想起这两人,只觉得一阵疼痛蔓延上心尖,久久不能退去。于是休假时候在荀攸的小院中,过路人总能见到一位翩翩公子,在细细的品着麦茶,一杯又一杯,仿佛是他的命根子那般。有对他好奇的,也都会问一句:“公达,你所思何事呀?”
荀攸会摇摇头,或者平淡的回一句:“所思者,乃人民生活殷实否、政治清明否。”
荀攸也没有说假话,这些也是他所关心的,只是并非他喝麦茶时所思。
就这样悠悠过了七年,那一天,当他在院子里喝着茶的时候,一位异乡人路过时,在他面前驻足良久,方才问道:“请问是荀攸荀公达先生么?”
“嗯。”荀攸回应了一声。
“这封信是寄给你的。”
荀攸只觉得奇怪,从那人手中接过了信。当他捧着信细细观览的时候,他不禁心里一颤。
那字迹是多么熟悉,语气又是多么亲切、多么扣人心弦,荀攸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研读阿瞒注释的《孙子兵法》的那个晚上,风轻轻地吹着,他的心澎湃着......
“现今天下大乱,正是有谋之士费心劳神的时候,而先生却在蜀汉静观时局变化,不是太保守了么?”
曹操还是最懂他的,仅仅这一句话,就足以唤醒荀攸的青云之志,令他不禁有些惭愧。
而信中的一些关切的话语,又让他为之很是感动。钟繇也追随着曹操成就大业,这是钟繇的选择,也是曹操对他的认可。曹操在征战四方的时候仍然挂念着荀攸。两人从年少的相知,到青年时的相爱,再到如今的相思,算来已有快三十年了,情谊却不曾淡过一分。
马车跑得很快,许都很快映入了荀攸的眼帘,让他的心跳变得更快。在引导下,荀攸走上堂中,只见中间坐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君王,他早已与十几年前又是很不一样,那些青涩早已在岁月的流转中悄然褪去,成就了他的英雄气。
荀攸见曹操正含着笑望着他,只想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问问他近些年来都经历了什么。然而这毕竟是升堂议事,文武百官都在一旁看着,他只是行了一礼:“见过丞相。”
“免礼。”曹操也规规矩矩的回应道。
场面话自然还是要说的,但在两人的交情下,这些话说起来,让两个人在心里都不由得先自己笑了一通。荀攸的余光瞥见站在百官中央的钟繇,只见他也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在他一旁的荀彧——也就是荀攸那个优秀的堂叔——只是疑惑的望了钟繇一眼。
荀攸的余光正看着钟繇和荀彧两人,忽听得曹操在他面前问道:
“早已听闻公达大名,寡人很是钦佩。近日又听文若和元常提起你的智谋出众,寡人的钦佩之情更甚。此番邀卿共谋复兴汉室之大计,不止卿愿意否?”
“自是愿意的。”
“那便太好了。”曹操哈哈大笑,“既然如此,寡人想问一个问题。卿认为兵法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什么?”
荀攸听了,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的说道:
“微臣见识短浅,如有不妥之处,还请丞相见谅。微臣认为兵法中‘知己知彼’一说最为重要。”
“为何?”曹操闻言来了兴趣。
“战场瞬息万变,每一个信号都有可能扭转战局。”荀攸侃侃而谈,“兵法所注重的,在于谋划者能够根据局势变化随机应变,制定正确的计划。若不了解局势,便无法对症下药,满腹兵书就无用武之地了。”
“可为何从古至今,却很少有人关注这一点呢?”曹操笑问。
“并非谋划者不关注‘知己知彼’,而是他们不知应当知己之何处,知彼之何处,又该作何谋划。某认为作兵书者写下‘知己知彼’之意并不在于单纯告诫世人要记得此事,而是告诫世人要多思‘知己’、‘知彼’,多思应当‘知己之何处’、‘知彼之何处’、‘作明智之谋划’。”
“公达之言甚妙!”曹操拍掌大笑。
两人又谈了许多,这一番交谈令在场的谋士都很是佩服。曹操也对荀攸更加满意,曾经他并没有过多的听说过荀攸的智谋和才干,如今是真真实实的领略到了。他望着从容的荀攸,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句:“我能和公达一同商议大事,何愁得不到天下呢?”
一番畅聊之后,荀攸退下,往曹操给他安排的在许都的一间屋子走去。时下已经又是九月,荀攸经过了一片广阔的麦田,微风吹来,秋高气爽,荀攸只觉得很是惬意。
他不由得驻足,情不自禁的走下田间,坐在陇上,看着几朵云漫不经心的溜过蓝天。他已经历了许多,如今让他再回家乡,心里只剩下感慨。
他正留恋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这片麦子好看么?”
荀攸回过头冲着来人一笑:“好看。”
来人正是曹操。他见荀攸坐着,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么大一片麦子,你可以泡好几百壶麦茶了。”
“我也可以喝酒了。”荀攸道。
曹操听荀攸提起酒,忽然一笑:“那次的九酝酒,好喝么?”
“嗯。”
“那时候可吓死我了,你怎么忽然就做了那些事,忽然就入狱了?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
“可我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你也在做那些事。”荀攸不由得哂笑,“是谁在那一年也起了那种心思的?”
“就你会噎我。”曹操笑着把手肘搭在荀攸肩上,“这不知不觉又过了九年了。这些年,你累吗?”
“这些事应该我来问你。”荀攸一如既往的回答,曹操“噗嗤”一声笑了。
“我倒是不累,就是有些想你。”
“那我也是。”
“刚刚你回答的那些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怎跟我想得如此一样?”
荀攸哑然,他本来就很认同这句话,当十几年前他在曹操注释的《孙子兵法》中看到曹操对这句话一样认可的时候,他是惊喜的。不知道曹操知不知道他的《孙子兵法》落到他的手上了呢?
“主公,你的《孙子兵法》,还剩得几本?”
“就一本啦,其他的要么送人要么在旅途中不见了。我记得我送过长文一本,然后又落了一本在他家里,于是有两本都在他手上了——为何忽然问起这事?”
看来陈群是偷偷带给他的。荀攸一笑:“长文转交了一本到我手上,只说如果我遇到主公,就一定要还给他,我细细研读了许久,只等有一日能还给你。如今是让我等到了。”
曹操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情,将手搭在荀攸的腿上:“你留着就好,就算是寡人的小小心意。”
“不了,虽然攸很欣赏主公的智谋,但这并不是攸的东西,攸还是要物归原主。”荀攸道。
“不,以后我的东西,也就是你的东西。”
荀攸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抬头望向曹操,只见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正认真的望着自己。他心里一暖,脸上却不露出任何表情,低下头腼腆的回应了一声:
“嗯,我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