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见面后,荀攸和曹操又是很久没有见面。曹操那次的决心,让荀攸颇为佩服,佩服之余,他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找到了知己。
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如此渴望自己能够有所成就,如此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在安然的度过一生,碌碌无为。
曹操能做,那么他也能做。荀攸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热血沸腾起来。若是汉朝撑不住了,那么天下的百姓,只能由他们来拯救。
或许这在旁人听来很是好笑,但荀攸却坚定的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当钟繇在长安做着日复一日的无聊工作时,一个案子忽然被呈递到他的跟前。
他皱了皱眉,又揉了揉眼睛,待他看清楚时,不由得心惊起来。
议郎何顒、黄门侍郎荀攸被系下狱,犯的是谋逆大罪。
谋杀董卓,荀攸好大的胆子。欲要行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霸王之举,果真是荀攸能干的出来的事。钟繇捏了捏眉心,那家伙还是做了那种事。
那日太阳把地面烤得温暖,但钟繇心里却是凉的。他走进长安狱中,监狱里没有什么阳光,若是说有,也就是从墙上缝隙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线。
钟繇步履匆忙,来到了关押着荀攸的狱前,打开狱门走了进去。尽管监狱的环境不是很好,又有刑期的折磨,但钟繇在时隔多年之后见到荀攸的第一面,是泰然自若的。
钟繇关上门,看着眼前这位平静的公子眼波如清水般流转,不改当年的澄澈,只觉得他怎么都不可能将荀攸与犯谋逆大罪的十恶不赦之人联系起来。
“你也太糊涂了!”钟繇压低声音数落了一句,“我当年怎么劝你的?公达,你过度了!”
荀攸面无表情的掸了掸身上的灰:“元常,我说过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你说你可以为理想献身,很好啊,但你考虑过你的家人吗?或者说,你考虑过我吗?”
荀攸默然良久,才说道:“没。但我很感谢你。”
这也忒理直气壮!钟繇心里又生气又觉得好笑,荀攸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嘴硬,也像小时候那样淡然,仿佛是来这里度假的。他叹了口气,在荀攸面前坐了下来:
“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事是可想却不可为的么?也罢,你才刚入官场一年不到。这样,你莫要作什么动静,这件事就我来帮你打点打点,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毕竟也没什么证据。以后可千万别干这种事了。”
钟繇絮絮叨叨的交代了许多事宜,荀攸不点头也不摇头,却是都听进去了。钟繇说罢,拍了拍荀攸的肩:“现在明白了吗?是不是不该做那种事?”
荀攸这时才点了点头,仍旧一句话也不说。钟繇无奈的摇摇头,正要离开,忽听得荀攸问道:“这些年你都是这么过的?低声下气、步步为营、与他人勾心斗角、提心吊胆、一片忠心却又要被猜疑……”
钟繇苦笑一声,小声说道:“是又如何?我能改变什么?”
“那你为何没有……”荀攸说到这里,忽然把地上的空碗一下子掀翻,空碗盖地的声音回荡在监狱里。
钟繇愣了一下,却下意识的先把碗扶好,低声道:“那我就会像你一样,白白献身而没有任何用处。”
钟繇离开了监狱,只剩下荀攸坐在狱中,心里五味杂陈,反复咀嚼着钟繇刚刚的那番话。他们这样献身了,又能改变什么?这个决定有些过于鲁莽了。他不禁想象,若是曹操,他会怎么做,他应该做得比自己更好。
荀攸叹了口气,曹操早已预料了迎接董卓入城会造成的一切后果,两人有互相来信,一同设想过这件事最坏的结果,如今却是让他发生了,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罢了,不该想这些。荀攸早已释然,既然自己已深陷泥潭,那么还不如好好过完这段最后的日子,别折磨自己好了。他这样想着,又躺了下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荀攸三月入狱,不知不觉在狱中过了好几个月。眼见的又是一个年的到来,除夕晚些时候,钟繇拎着一罐酒摇摇晃晃的来到了荀攸面前,笑道:“到年了,喝点好的吧,总算有些年味。”
“你不回家么?”荀攸抬起眼眸,一下子抓住了关键问题。
“啊......这边事儿多,有我忙活的,动不了身。”钟繇笑笑,放好两个碗之后,给两个碗都斟满了酒。“你现在喝酒了吧?”
“嗯。”荀攸点了点头,鼻腔里忽然传入一阵兰花香,陡然一惊,问道:“这是什么酒?”
钟繇挠了挠头:“九酝酒罢了,有什么稀奇的么?”
“是你准备的?”荀攸又问。
“嗯......其实是一个人托我给你带的,他愣是不说他的名字,只说你一定认得。”钟繇笑道,“他也送了我一罐,也是真的好喝,所以我才给你捎了一罐过来。刚好这酒也能助过年的兴致,来吧,干杯!”
荀攸听着这些话,心头一热,红晕泛上双颊,只觉得很是温暖。一口酒入肚,幽兰花香在舌尖弥漫开来,令人觉得温暖而惬意。
“这九酝酒是我喝过的最正宗的。”钟繇眯着眼,只觉得回味无穷,“那人定是谯县人了。话说公达,你和他什么交情?他居然愿意给你带这么好的酒。”
荀攸听了,不由得一笑:“二十多年前你们俩还见过。”
“啥?”钟繇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跟我辞行的那个早上,汝水前,我家院门口。”
钟繇回忆了一下,瞪大了双眼:“你说的是他?”
“正是。”荀攸笑道。
“过了这么久,你怎的还记得这事儿?”钟繇只觉得奇怪,自己不常回家的这几年,荀攸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与他书信来往颇多,是知心朋友。”荀攸平淡的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
“曹操,字孟德。”
钟繇帮荀攸打点得不错,约莫两年之后,荀攸得以出狱,并且还能谋得一官半职。这两年里,钟繇不曾见荀攸几次,但所见的几次却都是为他的云淡风轻所折服。
董卓身死,荀攸出狱的那一天,他飘飘然辞了官。临行前,钟繇抓住他的衣袖,想问些什么,但又好像早已知道了答案。
“元常,不必说什么,我要走了。”荀攸轻轻拨开钟繇的手,“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嗯。”钟繇自然明白。这两年不多的相处,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荀攸。而荀攸也彻底明白了他。两人此时都有了新的蜕变,一个变得更加成熟,一个变得更加坚定。
“保重。”荀攸撇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的往马车走去。
“公达,等等!”钟繇忽然叫了一声,荀攸回过头来,“这两年与你聊天,你常常提到他——你是不是……喜欢他。”
荀攸的眸子颤了一下,保持着他一贯的平静,缓缓地回了一句:“是。”
钟繇不由得“噗嗤”一笑:“这几年我不在家,倒是让人把家偷了。你去吧,往后若是他欺负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揍他。”
荀攸听了这话,觉得好笑:“以后你揍不揍得他,你还不知道呢。”
“不跟你吵嘴了,你去吧。”面对又一次离别,钟繇只觉得有些伤感,别过头去,没去看荀攸。
荀攸心里一颤,理性如他,却亦是不忍再看这离别,一转头,随着马车离开了长安。